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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話 表 白夜編年史(一)

第21話 表 白夜編年史(一)

過去、現在、未來,無數細小的枝節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今天這個龐大的網絡。沒有任何多餘的要素,一切都是密切相關的。並且現在,一切的原點也將在此呈現。

【第二十一話(表) 白夜編年史(一)】

“結束了,全都結束了。”

白髮的青年蜷縮在溼漉的船艙一角,眼球在微閉的眼皮下勻速轉動着,低吟的話語從他抽動的脣縫間斷續翕出:“行不通的。。。新思潮是行不通的。一切都爲時已晚,蘇聯。。。已經沒有希望了。”“喂,還在忙着說夢話啊!醒一醒,我們快到了,起來收拾行李吧!”一隻手輕拍着青年的臉頰,把他從睡夢拉回了現實。“快到了麼?”青年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看船角那盞搖曳着漸將熄滅的油燈。.此刻,是凌晨三點,艙內尤是一片昏暗。“我剛纔,說什麼夢話了?”“你說蘇聯已經沒有希望了。哈,現在的年輕人啊,不知道腦瓜子裡都在想着些什麼!蘇聯佬纔不會垮呢,即使再過一百年,它也依舊那麼強大。”把青年叫醒的中年人一臉憨厚敦實的表情,用一嘴的東北腔說道。“是啊。。。也許真的只是夢話吧。”青年苦澀的笑了笑,拉開船簾,眺望着漆黑的江面。他的眼中,充滿了迷茫。“好了,你快收拾行李吧,準備下船了。我等會兒還要忙着卸貨,沒空再來提醒你了。”中年人拿起腰間掛着的軍用壺,往嘴裡灌了一大口水,揮着大手往船頭走去。“知道了。多謝你,大叔。”青年點點頭,開始把身邊的一些東西收拾進他的綠色揹包。.

這,是漂泊在鴨綠江上的一艘小貨船,時爲1990年5月。船從中國吉林出發,即將到達目的地——朝鮮的新義州。

“請問火車站怎麼走?我想去平壤。”

剛上碼頭的白髮青年,用一口並不很純正的朝鮮語向一個卸貨工問路道。“去平壤?”卸貨工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青年,說道:“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我。。。我是鄉下來的,去平壤探親。”青年低下頭,說。雖然當時“偷渡”這個詞還未在朝鮮誕生,但他還是想盡量不暴露自己的異國身份,以免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哦,火車站就在那邊。現在這麼晚,已經沒車坐了,只能走過去。”卸貨工用手指着一個方向,說。

“謝謝。.”青年朝他鞠了一躬,便往前走去。即使是五月,深夜的街道也格外寒冷。青年縮起袖子,在街上亂走了幾個小時才終於找到火車站。他的鼻涕掛了出來,幾乎要凍住了。本來,他是可以在新義州過一夜,等天亮後再出發的,但他發現這裡的賓館比火車站更加難找,也就只好硬着頭皮做一個夜行人了。缺乏方向感,是從小就被親戚們誇讚聰明的他唯一的缺點。“我想買一張到平壤的票。”“哦。”售票員擡起已睡得臃腫的臉,撕下一張票遞給了青年。火車在六點發車,離現在還有幾十分鐘,他必須在候車廳裡坐上一段時間。他選了一個離鍾比較近的座位坐下,從綠色揹包裡拿出一塊乾麪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儘管是在夜裡,但候車廳裡還是有三位數以上的乘客百無聊賴的坐着,他們大多都在打瞌睡,有的人還把棉被裹在了身上。.看着秒針嘀嘀嗒嗒的走過了一圈,青年陷入了沉思。一路走來,他發現這個國家的人,臉上大多隻有兩種表情——燦爛的笑臉和堅毅的常態。“幾年前,我國家的人們也和這裡一模一樣啊。”這種感嘆使他產生了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回到數年之前的奇妙感覺。實際上,尋回這兩種表情,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對社會主義有着極端信仰的他認爲這兩種表情中封存着寶貴的靈魂,是一個偉大時代的印記。他想在這片土地上重溫中國已經遺失,而朝鮮仍舊完整的保留着的美好記憶。

當然,那時的他還並未認識到,燦爛的笑臉之下所隱藏的其實是僵硬和做作;堅毅的常態之中所遮蓋的則不過是彷徨和麻木。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青年的睏意也漸漸爬上了眉頭。.正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本如死水般平靜的候車廳裡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從洗手間走了出來,他的長相十分清秀,一頭黝黑的頭髮顯得格外飄逸。而這時,另外一個乘客也恰好要去洗手間,他似乎很急,埋着頭快步向前走着,兩人硬生生的撞了個滿懷。“喂,你走路不看路的嗎?”乘客發着牢騷。“啊,對不起。”年輕人用他細膩悅耳的聲音道歉道。本來,在民風淳樸的朝鮮,這樣一件小事是可以就此解決的。但不巧的是,這個年輕人開口所說的竟是一句日語。“日本人?”乘客聽到這句日語,剛纔還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精神起來。“喂,你是日本人嗎?來我們國家做什麼,你這日本狗!”乘客一把抓起年輕人的衣領,把他逼到了牆角。.由於歷史的原因,日本和朝鮮的關係並不和睦,任何一個日本人來到朝鮮都是不會受到歡迎的。“不。。。不,我只是。。。”年輕人見面前這個大漢來勢洶洶,一時沒有了應對之辭。顯然,他是會說一點朝鮮語的,剛纔只是一不小心說漏嘴才說成了本國語。但憤怒的乘客自是不會就此罷休,他繼續大聲吼道:“混賬東西,你來我們國家做什麼?難道幾十年前你們做的還不夠嗎?大家快看,這裡有個小日本!”這個人的喧譁聲,引起了候車廳裡一部分人的注意。“小日本?可惡,我爺爺就是被日本鬼子殺的!”“把我們國家害成這樣,他還有臉來?”“該不會是間諜吧,難道日本對我們還不死心?”人們漸漸議論開來,越來越多人把厭惡,甚至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

“你手上拿的什麼,給我看看!”大個子朝鮮人一把搶過了年輕人手裡的火車票,“什麼?你要去平壤?你去我們平壤幹什麼?我們的首都豈是讓你這種小日本去的?”大個子說罷,三兩下就把車票撕了個粉碎。這時,很多其他的乘客也聚攏了過來,他們圍成一個小圈,把年輕人擁堵在內。“聽好了,臭小子!要麼,你就滾回日本去!要麼,你就馬上下跪,給這裡的每個人都嗑三個響頭!你們國家不是不承認在朝鮮殺過人麼?現在我要你當面道歉!”——羣情激奮之下,也不知是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很快就獲得了廣泛的響應。要求下跪的呼聲不絕於耳,年輕人被重重的推倒在地上。候車廳裡有幾百號人,每個人都恨不得把眼前這個小鬼子生吞活剝了。這種情況下,一旦釀成暴力事件,後果將不堪設想。.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插入了人羣中:“你們要對我弟弟做什麼?!”衆人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揹着綠色揹包的青年朝這邊走了過來。“你弟弟?”“是啊,他是我弟弟,怎麼了?”青年氣勢十足,用朝鮮語大聲說道。“他剛纔說的可是日語,怎麼可能是你弟弟?他是一條日本狗!”“你聽錯了吧?我弟弟怎麼可能會說日語!”青年一邊扶起倒在地上的日本人,一邊態度強硬的說。“是啊,這位大叔聽錯了。”弱不禁風的日本人借勢靠在青年的臂膀上,他的樣子像女孩一樣楚楚可憐。“告訴你們,別以爲我們兄弟倆是從鄉下來的就好欺負!我們的祖輩也是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的,如果發現日本人我才該是第一個衝上去的!”青年見圍觀的人羣出現了動搖,進一步據理力爭道。.“我。。。我也是覺得聽起來很像日語才。。。”朝鮮人的怒氣開始逐漸消減,青年立刻要求道:“果然是你聽錯了吧!快,我等着你的道歉呢!你知道把我們說成日本人是多大的侮辱嗎?”“是。。。是。。。對不起。”等朝鮮人道過歉,青年一把抓起他“弟弟”的手,氣沖沖的走出了人羣。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會被怎麼樣呢!”日本人感激的說道。“噓,現在別說話,他們還在看着我們呢!”青年看了看高掛着的大鐘,時針已快指向六點,他便直接把日本人拉進了進站口。“你也是去平壤吧?等會兒上車我給你補張票,說日語千萬可別再讓人聽到了!”“你。。。爲什麼要幫我?你也是日本人嗎?”“纔不呢,我是中國人。我幫你,是因爲我覺得他們做的不對。.戰爭的遺恨,絕不能加諸到任何一個與戰爭無關的人身上。這個世界不需要盲目的仇恨。”“中國人?我以爲中國人也應該是。。。”日本人捂起嘴,顯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是啊是啊,我的國家裡恨日本人的也不在少數。但,至少還有人是清醒的。”“你這樣的人。。。可真少見。”沿路說着話,不知不覺間二人已來到了火車上。

“我對面好像沒人,你就先睡在這裡吧。”青年幫日本人把行李放上行李架後,問道:“對了,你是去平壤的哪兒?”“龍南山。”“龍南山?我也是去哪裡耶!”“是嗎?難道你也是去金日成綜合大學?”“哈。。。是倒是,不過我不是被錄取的,只是打算去旁聽一下。怎麼,你是那裡的學生麼?”青年摸着後腦勺說道。“大家彼此彼此。我也只是交換生而已。”日本人微笑道。“交換生?”“恩,我在早稻田大學念社會學專業,這學期有到朝鮮學習的項目,我就報名了。”“早稻田大學。。。好像是名校吧。你可比我這個高考落榜的人強多了!不過,很奇怪啊,日本居然會派交換生到朝鮮來。”“恩。我們這次學習的課題就是研究社會主義,但是後來我才知道竟然只有我一個人報了名,大概只有我有這種奇怪的興趣吧。我是想了解一下兩種社會制度具體的不同才。。。”“哈哈,這可實在是太有緣了,我們居然連興趣都一樣呢!我是瞞着家人跑過來的,他們說‘上不了大學就參軍’,死活都不讓我來朝鮮。”“是麼?我爸爸也極力反對我來朝鮮。本來,從東京到平壤可以坐飛機來的,我怕他到機場去堵我才偷偷選了不同的路線,先跑到新義州來了。”“這。。。我們未免也太像了吧?”青年半開玩笑地說,“難道我是在對着某面從日本進口的鏡子說話?”“嘛。。。你的笑話真冷。對了,還未請教,你叫什麼名字?”

“李覓。你呢?”

“屍田一西。”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兩個平凡的年輕人不期而遇了,而這命中註定的相遇也成爲了接下來橫跨二十餘年一段漫長故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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