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前的那一刻,我便赤腳站在山巔上。像鳥兒一樣張開手臂,擁抱着每一絲空氣。
金燦燦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可我依舊睜大着眼睛,想要看清太陽的模樣。姑姑說那裡面住着一隻有着金翅膀的大鳥,那些光芒,全部是他翅膀散發出的。
可是我什麼都沒看見,反而刺得兩眼淚水。
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我。隔着江面,對岸有一個手持竹簡的小男孩。他張了張嘴,風將他的話傳到了我耳邊。
“姐姐,你爲什麼哭呢?”
姐姐......我微微一笑,這個凡人世界裡的稱呼。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會不會嚇得哭起來?隨手摘下一束芷蘭,讓風送到了他手上。
他接過,別在腰間的環佩上,衝我笑了笑,“你是山中的仙子吧!你那樣美麗,爲什麼別人都要叫你山鬼呢?”
“我叫婀,不是什麼仙子,只是......”我想了想,姑姑從未告訴我我是什麼,所以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小男孩沒有注意到我片刻的語塞,他看着別在腰間的蘭芷,唸了一句“以蘭爲佩可顯德馨......”的詩文。我聽不懂,只是看着他,打量着我第一次見到的這個凡人。
“婀。”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對我說,“終有一天,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原來傳說中的山鬼是這樣美麗。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以謝今日贈蘭之情。”
奇怪的人類,我笑了笑,轉過身奔跑在山路上。我不需要別人知道我,我可以自由的奔跑,擁抱這個世界。沒有束縛,沒有牽絆,我只要一個人就好。
記憶的開端在一個巨大的繭裡,四周一片漆黑與死寂。我雖然睜不開眼睛,卻看得見自己的身體。
我的生命,從一開始便是這般少女的模樣。
不知道等了多久,第一束陽光慢慢照了進來,然後第二束......越來越多的光柱照在我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似乎看得見血液流動的模樣。終於我睜開了眼,看到了一個女人,她對我微笑着,撫摸着我的每一寸皮膚。
我叫她媽媽,她搖搖頭,讓我叫她姑姑。
這個孕育了我生命的女人,有着美麗的外表和憂傷的眸子,卻始終不肯告訴我,我到底來自何處。
出生後的第三天,我見到了青鳥。
他落在我身邊,化爲一個年輕男子的模樣。我撫摸着他的臉,很好奇他爲什麼和我不一樣。他開口叫我“瑤瑤”,我告訴他我叫“婀”,是姑姑取的名字。
於是他見了姑姑,就再也沒有叫過那個名字。
我坐在青鳥背上,他帶我在九天翱翔。我說我想去看看太陽,和裡面住着的鳥兒說說話。於是他帶着我一隻飛一直飛,追了很久很久,直到他飛不動了。化成了人形,落在王屋山頂上。
我問他爲什麼變成男子的模樣,爲什麼不變的跟我一樣。
“婀,我愛你。”他衝我笑了笑,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個吻,用最後的力氣張開翅膀向西邊飛去。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我出神了片刻。爲什麼我覺得他說愛我的時候,眼睛透過我的身體,在看着另一個人。
之後的一百年,他再也沒出現過。
我問姑姑他去了哪裡,姑姑摸了摸我及膝的長髮,用一根檀木簪子簡單挽了起來。她只告訴我,終有一天我會明白這一切。
躺在古木交織成的大網上,那些翠綠的葉子像極了青鳥的羽毛。
忽然很想見他,拂過額頭,似乎還殘留着他脣間的溫度。我一直記得他叫我那聲“瑤瑤”,宛如平靜的水面扔進了一顆石子,心裡久久不能平靜。
天亮之後,我找到姑姑,問她“瑤瑤”是誰,她的眼中竟流下淚來、
從未見過她那樣悲傷,她哭着對我說:“婀,要好好活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時間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
有一天,當太陽升起之後,我起身,發現山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終於,姑姑也不見了。
一種情緒充斥了心房,有些痛。
我摸着胸口,在想那是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
睡夢中我看見了一個人,她穿着雪白的錦衣,站在山頂上。我努力向上攀爬,想要看清她的臉。當我爬到山頂時才發現,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白色的石頭,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少女的模樣。
我想看她的臉,卻發現她沒有臉。而臉部那光潔的石面上,照出了一張少女的臉,那個人,是我。
“瑤瑤,我來看你了......”
我聽見了青鳥的聲音,猛地一回頭,掉落下深淵,從睡夢中驚醒。
在山林間發瘋似的奔跑,也不管大樹的枝葉劃破我的裙裳。麋鹿一直跟在我身後,不快不慢。
到了平日裡沐浴的潭水前,我跪倒在地上,有些顫抖地去看水中的倒影。我的臉,依然年輕美麗。可是爲什麼,我覺得水中的那個女子不是我。甚至我可以看到她對我微笑,那樣的笑竟讓我覺得無比熟悉。
“瑤瑤,我來了......”
“瑤瑤,該回家了......”
“瑤瑤,三百年了......”
“瑤瑤,我愛你......”
......
每晚我都會在夢中聽到這樣的聲音,青鳥的聲音。一次次刺穿了我的心,那樣痛,那樣疼。每次醒來,麋鹿都在我身邊,舔着我眼角的淚水。
我總會緊緊抱住他,他盤膝跪在我身邊。
不同於青鳥,他的修爲還不足以幻化成人形,可我聽得見他心底的聲音,他對我說,“婀,我會陪着你。”
以前我不會說話,這一次,我開口對他說,“我想看你化成人的樣子,我想聽你開口說話。”
這次,麋鹿沉默了,閉上眼睛躺在我懷裡。
第二天,他不見了。
我跑過了一座座山頭,大聲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我再也沒有找到他。
“騙子!騙子!你是騙子!”
我的聲音在山間迴盪,自此以後,獨留我一人。
每每入夜,我仍舊會夢見山頂的女子。她白衣如雪,衣袂隨風飄舞,宛如一隻白鳥。有很多次,我都以爲她要展翅飛走,再也不回來了,就像所有人一樣。
我想我知道她是誰,可每每夢醒,我去山頂尋找,那兒也只有一塊發黃的石頭。
抱着它,有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因爲它是石頭,所以不會離開。
終於有一天,在夢境中,我對着她叫了一聲“瑤瑤”。她轉過頭,竟是一張男子的臉。我心中通了一下,有直覺告訴我,他是麋鹿。
接連幾天,我夢見的都是一望無際的深淵,什麼都看不見,但我聽見那裡有一陣陣嘆息。
“是誰?”
我分不清方向,在黑暗中叫着。
“是......是瑤瑤......真的是你?”
那聲音開始顫抖,帶着努力剋制住的狂喜。
“不是......”
沉默了片刻,我忽然覺得有些愧疚,又開口說道,“我是婀。”
“婀......”那聲音帶着一些疲倦,終於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快了,快了......神,請寬恕。”
話音剛落,黑暗中亮起一道金光,由這個光源發出的萬丈光芒,片刻間充斥了一切。
原來身處黑暗抑或是光明之中,同樣無法看清一切。
那麼既然如此,所謂的救贖,又是什麼?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一切。
神創造了我,那麼我便有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