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腦子都是鬼婆喬蘭香的樣子
於國棟的兒子於海來了。
他唯一的兒子。
二十九歲,在江城開一間小飯店,有妻,有兒。
不高,有點胖,看上去老實木訥,眉宇間偶然滑過狡詐氣息,像極於國棟。
他已經辦完山下的手續,回村收拾遺物,一路無話,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突然定住,全身僵硬,然後直直跪下去,埋着頭哭。
案發後現場保護周全,沒有任何破壞,於海用了三個半小時整理遺物,表情悲傷,動作頹喪。
全程都有警~察陪同。
我站在旁邊看。
只是看。
死看。
於海再小心,也沒辦法掩飾心裡的慌張和茫然。
他在滿屋子找東西,越找越急,以致於到幾乎狂亂的地步,翻衣櫃和書桌抽屜的時候,甚至將於國棟的衣物和手錶隨手亂扔。
於國棟留下的一般東西不是他的目的。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
錢?
存摺?
還是被樓明江搶先拿走了的那個筆記本?
都有可能。
臨出村的時候,於海幾次回頭看自己的家,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樓明江走到我身邊,詭秘地笑,說:“怎麼看,這都不是個善類。”
何志秦說城裡的專案組遍訪從陳家塢出去的上點年紀的人。
尋到兩個。
一個九十八歲,搬出陳家塢已經五十多年,中風,有意識,但不能言語,也不能寫,問什麼都只能點頭搖頭。問他知不知道陳家塢連續死人事件,點頭;問他知不知道七十年前陳家的滅門慘案,也點頭;問他當時滅門慘案發生後,陳家有沒有後人僥倖活下來,他搖頭;問他現在的連續死亡事件和七十年前的案子會不會有什麼聯繫,他不點頭也不搖頭。
大概是不知道的意思。
如果不點頭不搖頭表示不知道,那麼之前問他陳家有沒有後人僥倖存活時他的搖頭,應該是非常肯定的回答沒有。
陳家沒有後人留下。
那麼就意味着,我所猜測的陳喬斌是陳家遺孤,是錯誤的。
再或者,陳喬斌是個身份未爲人知的陳家後人,也不一定。
誰知道。
從目前所掌握的線索看來,能和七十年前陳家滅門案扯上關係的,也只有陳喬斌一人。
另外一個已經一百零二歲,老年癡呆,問什麼都沒有答案,問到陳家滅門慘案的時候,老人先是迷茫,突然有一點驚慌的神色,一閃而逝。於是警~察反覆問反覆問,連續十幾遍提陳家滅門慘案,一家二十二口一夜暴死,棺材陳列在陳家祠堂裡。
老人做了一個動作。
抓頭髮。
抓頭髮。
不知道是有意識的動作。
還是無意識的。
或者只是一個簡單的生活細節,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何志秦說,老人擡右手抓頭髮的時候,臉上有恐懼的表情。老人的子女和孫子都說,自從老人癡呆以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可見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總有什麼東西是關鍵的。
比如頭髮。
我回辦事處。
石玲拿着電話聽筒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遲疑。
是黎淑貞。
電話那端聲音很低,間或有平和的笑,問情況怎麼樣,案子怎麼樣,身體好不好,缺不缺什麼東西,等等等等。
這個女人真恐怖。
覆雨翻雲只在自己轉念之間。
想對你好就能瞬間把過去所有種種忘到一乾二淨。暴發的時候同樣又能瞬間忘記自己是個母親,也曾溫柔似水。
多恐怖!
我用最精煉的言辭回答。
我想掛電話。
誰知道下一秒鐘她會變出一副怎樣的面目來。誰知道一場聽上去母女溫情的通話最後會不會又是一場鬧劇。
可黎淑貞沒有掛電話的打算。
問去。說去。有幾分鐘的時間裡,甚至是在自言自語。
她說城裡已經在傳,陳家塢的案子快結了;說這幾天電視和報紙天天都是陳家塢的事情;說青菜漲了兩毛錢一斤;說樓道里換了燈泡。
等等等等。
什麼都說。
有關的,沒關的,細細碎碎。
然後她說,隔壁單元裡住的那個戚老太婆,白內障越來越厲害,好像還有什麼別的病,現在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天天晚上喊疼,又哭又鬧,也沒個子女照顧,可憐的很。大家就都湊了點錢,把她送去醫院治眼睛,社區裡面有幾個女人輪流去照顧,也算是盡心。
我有一點難過,爲那個祥林嫂樣的女人。
也爲自己。
因爲覺得,黎淑貞能夠突然這麼溫言軟語,給出這般母親的姿態,是因爲看到戚老太婆晚年悲涼,想到自己會不會也晚年無着,才剎那柔軟。
很恐怖的念頭。
但揮之不去。
看着窗戶外面昏黃的天空笑,深呼吸,閉眼睛,想一想住在隔壁單元裡那個無依無靠,逮誰和誰說些瘋話的戚老太婆的樣子。
戚老太婆,的樣子。
樣子。
臉型,眼睛,鼻子,嘴巴,身量。
好模糊!
一個在十幾天前還幾乎天天碰見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突然之間整個面貌模糊不堪,無從想起!
模糊是因爲有另外一個人的樣子,重疊了她的樣子。
拼了命在腦子裡構畫戚老太婆的臉的時候,有另外一張眉宇輪廓有些相似,應該說是非常相似的臉,覆蓋了戚老太婆留在我腦子裡的印象。
是喬蘭香的臉。
鬼婆喬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