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沫紅着眼睛回來的時候, 我已經把臨華殿內能砸的東西都盡數砸了個遍,宮女們惶恐地跪了一地,只有啜泣的份兒。正在喘氣兒的當口, 瞥見了兩眼紅腫的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衝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急急問道:“孟卿九他怎樣了?”
阿沫偏過臉去, 擦着眼角道:“哥哥他不肯吃藥。”
“不肯吃藥?爲什麼?”
“主子, 你不要問了。你是不是答應了將軍什麼條件?哥哥不希望你爲他做這樣的犧牲……”
“阿沫。”
我打斷她, 問道:“那你希望我這麼做麼?”
“我……”
“所以我只能這麼做對不對?你不希望他死,你也不希望我犧牲,可是隻有我犧牲了才能權衡他的生死。阿沫, 我終於會做選擇了,儘管我現在是這麼難過。”
阿沫埋頭難過了好久, 半晌低低道:“主子, 將軍他有秘密。”
“我知道, 我現在全部知道了。阿沫,你聽我說, 如果你有辦法聯繫到外面,那就設法寬慰你哥哥,讓他好好吃藥。我大哥雖然野心膨脹,可是是不會對我下手的。孟卿九的藥一定要服食一個月的劑量方可成效,這一個月裡我會籌備大婚。”
阿沫愕然:“可你是太后呀!”
我淡淡道:“所以這纔是問題的根源。”
除了藩外胡族有父死則妻其母后、兄死則妻其嫂的習俗, 咱們中原人是斷斷做不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的。況且還是一個當朝太后去下嫁一個朝臣。但也不盡然, 前朝曾有文莊太后下嫁皇叔父攝政王的前例, 但就算宗室貴族傳的沸沸揚揚, 也是不能有一筆計入史冊的。現如今我大哥能出這麼一個主意, 就只有兩種路,一是廢了我的太后之位, 假充是傅家宗室裡隨便一個女孩,另一個就是擡高慕容恪的地位,走前朝的老路。
如果是第一種可能的話倒還好,但是對我哥哥而言卻是毫無益處。要真是第二種情況,那慕容恪手裡就鐵定捏着一條連我大哥都忌憚的東西。
那麼接下來的一個月,就要看慕容恪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我正思忖着,一個陌生面孔的婢女就悄無聲息地冷着臉來到了我身邊,躬身下拜道:“太后娘娘,大將軍說長樂宮管理不善,特遣了幾個有身手的婢女來,以供娘娘驅策。”
有些身手的?我狐疑地瞥了她和跟着的幾個殺手一般的女子幾眼:“你也是傅將軍派來的?”
“奴婢折顏,受將軍之命來照料娘娘起居。”
折顏,好冷漠的名字。我在心裡默唸一下,只見她眉眼盡是清寒,瘦削的身影裹着一絲凌厲,我心下頓時咯噔一下,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那你帶她們去偏殿吧,我正殿裡一向不習慣外人伺候,有阿沫和秦嬤嬤就好了。”
她冷冷申辯道:“將軍派奴婢晝夜不停跟着娘娘。”
阿沫怒極擋到她面前,揚聲道:“主子的話你聽不懂是麼,要想效忠將軍就去將軍府,不要在臨華殿裡狐假虎威!”
折顏冷眼睥睨了阿沫一眼,不屑道“恕難從命。”
“你放肆!”
“好了!”
我擋開阿沫,對摺顏道:“那你就隨哀家去永寧殿一趟吧。”
永寧殿裡一派喪氣之色,文貴太妃既然說是畏罪自盡,死後便只得了一個“罪妃慕氏”的稱呼,所以殿內剩下的幾個宮女只敢戰戰兢兢地爲她默默燒着紙錢,我未要通報,等到了大殿的時候,哭泣的宮人們才恍然自覺,跪到了我面前來請安。
“奴婢恭迎太后娘娘聖安。”
“起來吧。太妃娘娘的後事是如何料理的?”
“太妃娘娘的後事由葉冉郡主協同八公主料理。皇上說,以太妃之禮入殮了,停樂禮喪。只一點,可入帝陵陪葬,但不許停在先皇后靈前,也不許入太廟享受祭祀……”
我暗自嘆息,蕭煜到底是介意的,但又是心軟的。
文貴太妃宮變的陰謀敗露後,她戕害先帝嬪妃子嗣,毒害兩任皇后的陰謀都被“知情人”一一捅出。
作爲先帝第一個迎娶的夫人,以貴妃之尊縱橫後宮幾十年,眼睜睜看着後位先後三度落入別的女人手中,她的恨已經煉化成精。宮裡女人的鬥爭總是無休無止,誰又能獨善其身一身乾淨,但是誰又沒有一些無可奈何呢?
我嘆了一聲,繼續問道:“玳王的後事呢?宣王現下又如何?”
那宮女擡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繼而低頭呢喃道:“奴婢不知……”
見她神色有異,我只好擺手道:“罷了,你起來吧。”
望着正殿中間停着的棺槨,我心裡有一絲說不出的彆扭。慕家傾覆地着實詭異,說是宮變,也只是我大哥告訴我的一面之詞。這其中,雖然心存不滿的人有好多,但傅家的表現絕對是關鍵。縱橫一世,算計一世的文貴太妃也不過落得如此結果,哪怕沒有恩怨,也很爲她心寒。
阿沫爲我進了一炷香,我們纔要踏出永寧殿,後頭就傳來蕭八沒什麼感情的聲音:“太后娘娘還敢來永寧殿?”
葉冉攜着蕭八從內殿邁出來,身後居然還跟着哭過一場的阿煙。
阿沫上前一步,極不友好道:“八公主,你這是何意?”
“阿沫,不得無禮。”
我攔下阿沫,疑道:“阿煙,你怎麼會也在這裡?”
阿煙只是抽泣,並不說話,倒是葉冉上前一步,落落大方道:“太后娘娘聖安。九公主方纔來給太妃娘娘上香,說了一會兒話,太后娘娘就到了。”
阿煙來給文貴太妃上香?這個節骨眼兒上?我瞧着她姿態表情都不太對,卻不好多說,蕭八就催道:“兒臣有話和太后娘娘講。”
可是這會兒講話實在是不合適,我望了一眼杵在我身後一言不發的折顏,心下暗忖,難道大哥派她過來,是怕有人和我說話的麼?
“八公主有什麼話,還是留到晚些時候再說吧。哀家年紀輕,先帝大行的時候,尚且有文貴太妃幫着料理,可是如今再出了事情,卻全都留了咱們這些沒經過事兒的人,免不了慌亂。葉冉郡主並兩位公主,都是還沒有嫁過人姑娘,就要料理喪事,來往未央長樂不便,可是要住在永寧殿,又太不合適了。”
果然,折顏接話道:“那太后娘娘以爲如何?”
“大哥不是讓你帶了幾個宮女過來?哀家暗自想着,或許亂黨餘孽未盡,還想趁機作亂,也不是不可能的。哀家已經派禁衛軍統領歸宣室殿了,臨華殿有你們,哀家自是放心的。所以這些日子,葉冉還是搬回來吧。安瑟和阿煙也過來。”
我用的是“搬回來”,而不是普通的住過來。葉冉是未來的皇后,折顏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阻擋在外。
果然。折顏入耳,眼裡難得閃現出一抹訝異,不過轉瞬即逝。
對於葉冉來說,她的父親雖然不像我大哥一樣,有傅家顯赫的家世做烘托,也沒有多麼傲人的軍功做輝映,可是函谷關的葉沉將軍,這本身就是大胤關隘的一把沉重的大鎖。他的存在不容任何人小覷,即便我大哥,若是碰面,也必禮讓三分。
折顏低沉着嗓子,面無表情地應下:“奴婢這就去安排。”
“順便把左右兩個個偏殿也清理了,再把派來幾個的人都散到偏殿去護着。葉冉郡主也是軍旅世家出來的,不要叫人笑話了。”
折顏聞聲一愣:“折顏不敢妄動將軍的安排。將軍只說要護着太后娘娘的安危,旁聽折顏一概不知。”
我眯起眼睛,泠泠質問道:“葉冉郡主是旁人?”
“娘娘,冉冉離開函谷關時,家父曾教導,切莫勞煩了旁人。冉冉還是一個人住在永寧殿守着的好,切莫叫傅將軍爲難——”
折顏擡頭猛然看了一眼葉冉,一咬牙道:“奴婢魯莽,這就遵照娘娘的話去做。”
阿沫第一恨不得她趕快離開:“那你先下去吧。”
折顏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了一聲告退,就領着那幾個宮女回了臨華殿。蕭八滿副戒備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長吁一口氣道:“你跟我過來!”
永寧殿的一側偏殿裡,居然還藏着一個受了重傷的女子,我狐疑地上前扶過她,霎時大驚。
“慎兒?!”
我於是轉向蕭八,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八對我道:“阿瑤,你再仔細看看她。”
我於是定睛一看,那女子着一身顏色妖異的緋色長裙,眉眼間擰着一股戾氣,果然不是慎兒。
“她是謹兒!爲什麼會出現在永寧殿裡?”
蕭八強抑激動:“原來你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文母妃臨死前,只說了一半她害死我母親的原因,其中就有提到了占星閣。阿瑤,你知不知道,現在有人要害你?”
我自是知道有人要害我,可是爲什麼他們三個會在一起呢?而且還會救下重傷昏迷的謹兒。謹兒,我是如何從她手裡落到我大哥手裡的,她又是如何到永寧殿的?
“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昏倒在偏殿了。但是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一開始她還能說話,我想要送她回占星閣,她堅決推辭,情急之下,她才說出自己是謹兒。她好像在怕什麼。”
“阿瑤。”
這回喊我的是葉冉,我與她素日的情分,果然是能當得了這一聲的。
“無論怎樣,我們三個都在你身邊。”
我的眼眶一紅,連日來的壓抑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