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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6.第六章

這一次慕容恪沒有過來扶着我,介於阿沫和我一樣處於靈魂出竅的驚恐狀態,所以我光榮地狼狽了。

恍若是跨越了好久的一段記憶,模糊而血腥,那停留在記憶深處的女子明眸善睞,光華不可一世,彼時她還甚是童稚,嬌笑着問我:瓊樂郡主,謹兒同容恪哥哥定親了,郡主歡喜麼?

歡喜麼?我怎麼可能歡喜!慕容恪,他整日裡只負責和我收拾爛攤子,圍在我身邊的,你怎麼可能和他定親,我怎麼會歡喜!

我是那麼喜歡慕容恪啊,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在大胤已經不是秘密。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未央宮舉辦的文貴妃壽誕,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個個皆是一副傲嬌凌厲不食人間煙火的臭屁樣兒,把拼爹比媽秀才藝看成是壽宴的終極目標,一個個衣着靚麗地堪比孔雀開屏。

在一堆爛孔雀中,素衣秀眉的慕容恪顯得尤其清朗利落,像是乘仙而過的鳳凰,只是不小心在人間落了難。

“恪兒獻上一副《國色》,恭祝姑母萬壽無疆。”

他低眉順眼,託着長絹安靜跪着,原本侍立在文貴妃身側的姑姑上前撐開了畫卷,一片耀眼的赤色牡丹卷盡數鋪開,芳華灼目。

文貴妃眼裡的喜色也像是一團火,勾在了牡丹上,頃刻燃了起來,映得她更盛風華。衆人唏噓讚歎,未及賞評一番,只聽一聲鄙夷,刺得好不痛快。

“庶子果然不堪門楣之喜,難登大雅之堂。皇后娘娘鳳座在御,你也敢獻牡丹!中宮之尊,是誰都可以覬覦的麼!”

說話的是當今國舅,季家的家主季恆。彼時季皇后還在位,季家一時風光最盛。他話一落地,原先還有些偃旗息鼓的孔雀們登時又熱鬧了讓起來,礙於皇帝還坐在上面打瞌睡,所以只是噓聲嘲諷。

鳳座上的季皇后也冷哼一聲,她身側的貴妃就更加低下了頭,不能爲侄兒辯解一句。

我終於被一干人煩得從我孃的懷裡探出頭來,吐出一顆荔枝核,朝那個素衣男孩兒望了去。

他遠遠地跪在我的斜對面,身子瘦削頎長,通身無飾。側着的一面臉神色清冷,線條硬朗,卻無喜無悲。頸脖間的皮膚泛出一色的古銅色,像是常年打馬紮營的歷練。

我驚訝於他通身的簡素和清冷的氣場,安瑟卻在我身側嘀咕了一句:“嘿,這羅剎!”

羅剎麼!我覺得更意思了,他竟是不會笑的,可他不笑也那麼好看啊!

“姐夫,這芍藥竟畫得這麼逼真!”

我好好立了立身子,朝瞌睡龍大喊了一聲。御座上那個臃腫的身子猛地一怵,跐溜吸上了口水,眼睛還不知道看向哪裡呢,就登時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不錯,哈哈。阿瑤說好就好,小德子,賞!”

衆人滿臉黑線,季皇后的臉色尤其難看。她十分不悅地瞪了我一眼,轉身道:“皇上糊塗!文妹妹區區一個貴妃,一個妾室,怎麼配得上牡丹這樣的真國色!慕家庶子無禮,豎子欺我!”

文貴妃顫了一下,猛然抓住椅子,護甲嵌進掌心,滿臉失了血色。

季皇后氣急講了一堆,還沒睡醒的皇上是萬萬領悟不全的。他眯着眼,神色無奈地瞧了瞧我,滿眼的求救信號,滿眼都是“快來救救朕的耳朵!”

我吐了下舌頭,無奈撓了撓頭,季皇后如此較真,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好唄,我且救救你!

我裝模作樣看了一圈畫:“咦?小哥哥畫的明明是芍藥啊。您再仔細看看,是也不是?娘娘母儀天下,是那‘真國色’,今天也當爲天下表率,成全了小哥哥芍藥盛豔,以‘國色’進賀姑母的孝心嘛!”

臃腫的皇上聽了我天真的“點撥”,又哈哈大笑起來,抓過皇后的手捏在手心裡,朗聲道:“哈哈哈,傅愛卿,咱們阿瑤愈發能說會道了!愛妻,你是真國色,真國色!哈哈哈,下面跪着誰家孩子啊?素色的衣服穿得極好嘛!”

我爹意外吃了一份口頭封賞,甚是神氣,對着上座連連作揖。

文貴妃臉上的尷尬之色也緩了一緩,柔聲道:“家裡的侄子,不甚懂事。恪兒,還不給皇上皇后賠罪。”

皇上暈暈乎乎又閉上了眼:“無罪,無罪!甚好,甚好!哈哈哈…..,”

衆人:……

慕容恪一直垂頭跪着,聞言,平靜地磕了個頭:“是我言語欠妥,惹皇后娘娘誤會。”

皇后揮手道了一聲“罷了”,不再瞧他。

本來這件事情也算完了,我自覺大功一件,喜滋滋將要坐下,他卻突然對着我又一拜:“容恪感謝瓊樂郡主解圍。”

我見過很多人怕我,很多人恨我,也很多人喜歡我,如此冷冰冰的客套,令我十分意外。我愣了一下,仰臉對他一笑:“那你今後便還我一恩!”

他漆黑冷漠的眸色終於有了一絲溫度,瞬間而過的平靜,於是扯下了我們紛亂的糾葛。

而後季皇后暴斃,我姐姐登上後位,我們同在宮中讀書,那樣長久相伴的歲月,他爲我擋去無數煩惱,善後無數爛事,我對他的依賴和喜愛已經傳遍了大胤,而今,他卻要娶他人,叫我如何能安?

謹兒,爲什麼最後卻要奪走他?

我發瘋一樣衝上去,發誓要好好揍她一頓,可是她的婢女把她遠遠護開,她在我的眼淚裡繼續笑,一句句話都紮在我心上:郡主的父親只知道諂媚陛下,做些禍國殃民的事情,容恪哥哥早就討厭郡主了,他纔不會要郡主,他不會要你!

諂媚,禍國殃民,他不會要你,不會要你!

這幾個字魔音一般響在我耳邊,驚得我渾身拔涼,竟然哭不出聲兒。然後一羣人來了,誰把我抱了起來,溫柔地哄了我,誰怒意大增,誰哭喊,誰央求,最後,誰再也沒有出現過,誰再也沒有靠近過……

心頭一陣通透的寒意襲來,謹兒,她果真是因爲而死?

我呆坐在地上,第一次正視了慎兒眼底那抹大仇得報的快意,同時入眼的,還有輕擁她入懷,連一眼都沒有看我的慕容恪。

我才知道,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恨我了,因爲,我在他眼裡已經徹底沒有了愛恨的價值,成了一個絕對打倒性的敵人。

然後我酸溜溜地想,原來被人恨其實也挺幸福的。那他欠了我的,也就此瞭解吧。

所有的宮女內監都涌了進來,原本尊貴無比的太后此刻的狼狽被他們盡收眼底。阿沫終於回了神兒,卻一下子收斂了鋒芒,心疼地端着我瞬間腫起的腳踝,配合着把我往臨華殿送了回去。

這傷一養,又大半個月沒了。說是文貴太妃的身上也不大好了,前朝後宮一股腦都往長慶殿去送了殷勤。阿沫說我爹的官職被淘了個乾淨,雲崢也被外放到一個寸草不生的地方,美其名曰“考察考察”。

我眼皮子一番,捏了捏最貼身的一個荷包兒,在牀上滾了好幾滾,決心好好享用這爲數不多的清淨日子。

可臨華殿是在大得可怕,我養傷期間只能伸着右腿拘在寢榻之上,又着實憋屈。後宮的人好像躲正真着我一般,連半個探病的也沒有,未免又有些孤獨。終於在我抓着阿沫嘮叨完我們傅家祖宗十八代的“光榮事蹟”後,我的另一個便宜孩子——九公主蕭暮煙蹦躂來看我了。

不過她既沒有帶禮物,也沒有帶慰問,嚎啕着進了臨華殿,在我的腳邊滾了一圈兒,紅着眼睛向我明志:“阿瑤,你別攔着我,這回我一定要殺了蕭漪瀾!”

我聽到“蕭漪瀾”三個字的時候居然很不爭氣地抖了兩抖,不過我現在是太后了,自然不能這樣畏畏縮縮的,於是正色道:“阿煙,第一,你要喚我母后了。第二,安瑟是你八皇姐,你直呼名諱已經不對了,怎麼能夠還暴露你的目的呢!”

阿煙是我姐姐的女兒,與我同年的我嫡親的外甥女兒,我自然與她親厚,喚她的名字。

至於蕭漪瀾那個混世魔王,我兩也就作奸犯科的時候結成臨時同盟,旁的時候自然是要劃清界限不認賬的。

靠得近的幾個嬤嬤是宮裡的老嬤嬤,聽我前面幾句話甚是欣慰,到了最後一句,個個變了臉色,一副沒得救的模樣,甚是覺得接下來的話不堪入耳,一個個默默退了出去。

阿煙紅着眼,怒氣衝衝道:“文母妃不是甚是會教養人,怎會把兩個兒子教育地狼子野心也就算了,姑娘還養的這麼刁鑽刻薄!阿瑤,這回我非要她好看!”

我很是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想要好好規勸一番,又怕傷了她的自尊。

蕭漪瀾是什麼人啊,刁鑽古怪又嗜錢如命,胸無大志又愛消遣,對付起人來光放出話去就能嚇跑對手幾條街,我都對她敬而遠之,阿煙啊,你太實誠了,不懂得社會的黑暗啊。

我只得不動聲色地轉了轉話題:“阿煙,你皇兄整日忙什麼呢?”

阿煙揪了我的被子角擰着麻花兒:“皇兄麼?我昨兒去了一趟未央宮,他正抱着孟首輔和慕御史的大腿哭呢。”

……

我心肝兒顫了一顫,忒沒志氣了,這個臭小子!

我氣呼呼坐了起來:“不過,阿煙,你看得實在麼?兩個人,抱着兩條大腿,還是四條?他是怎麼抱過來的?”

……

阿煙做出一副絕望的神情,上下瞟了我幾眼,也撇開了那個沒營養的話題,幽幽道:“我說阿瑤,你真打算老死在這長樂宮裡?別怪我沒提醒你,慕容恪那個混蛋不明真相,你也不解釋去?”

我一愣,順了婢女手裡一顆剝好的荔枝丟進嘴裡,嚼吧嚼吧幾口吐出了殼。如法炮製,十來顆荔枝下肚,那婢女卻不見了蹤跡,我只得作罷。

“解釋什麼?謹兒捱打本來就是因爲我,說我妒忌也沒錯。他們倆的婚約又不假,我是奸臣的女兒,我娘,也就是你姥姥都說了,忠奸不兩立,慕容恪和我從前沒有可能,現在,難道我要爬牆去賴着他?”

阿煙吞吞吐吐,最後還是沉默。我倆都想起了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就打了幾板子,她夜裡竟然扛不住,暴斃了。那時候慎家還未入仕,事情出得蹊蹺,慕家有意遮掩,慕容恪卻從此怨上了我。

我會在不明就裡的時候爲他不顧一切,卻做不到在看清一切後爲他飛蛾撲火。

我有我的傅家,他有他的大業,很好,很好。

我和阿煙各自唏噓,卻見她的貼身侍婢承歡進來,對我行了一個禮,然後道:“九公主,講經堂的師父來了,八公主他們早就在天祿閣的偏殿候着了。”

阿煙不以爲意,哼了一聲道:“不去。讓她自己去聽好了。”

承歡吐了吐舌頭:“可是,今天是講《莊子》呢。”

阿煙聽了有了些動搖:“講《莊子》?魏先生講《道德經》不是纔講了兩張紙,怎麼換了《莊子》?”

承歡忍着笑,我卻有些明白了,只待她繼續道:“不是魏先生,今天是容先生講。”

“容先生!是、是翰林院的那個學士容靖安麼?”阿煙跳了起來,滿臉羞紅,不知是興奮還是什麼。阿沫掩着口鼻躲在我身後偷笑。

我只得出聲給她解圍:“承歡,你去天祿閣那邊說,就說九公主在臨華殿,我閒了些日子,也想聽聽經書了,讓他並八公主一行人來鴻臺罷。”

承歡憋着笑出去傳話了,長樂宮到未央宮,來回折騰就要一兩個時辰,我已經做好了和安瑟大幹一場的準備了,只爲了看看咱們阿煙的意中人,哈哈。

阿菸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溫泉殿,大有沐浴焚香一場的打算,她自己折騰得起勁兒,我就抱着枕頭眯了一會兒,我感覺不過是闔上眼皮的功夫,就被某個粗魯的人給踹醒了。

我略一擡眼皮,渾身滿血,立馬戒備道:“蕭八,你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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