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后神色倏冷。
郎瓔珞心下一凜。這夾槍帶棒, 句句帶刺的,暗諷她仗着皇上寵愛便目中無人,連太后也不放在眼裡, 分明是在挑撥她與傅太后!聽那女子喚她姐姐, 估摸着是蕭晸的哪個妃嬪, 她不禁心生薄怒。
說話的女子翎妃乃傅太后外家的族侄女, 太后跟前, 也只有她能說上幾句話。郎瓔珞獨攬聖寵,衆妃嬪早對她暗中生恨,只是不敢觸其鋒芒。但此刻太后待郎瓔珞的態度殿上衆人看得分明, 皇帝又不在,她平日亦自傲, 不與人結交, 在這鸞華宮內, 可說是孤立無援。衆妃嬪見翎妃開口,便知是太后授意, 不由得心下暗喜,個個面帶輕蔑笑意,一副閒看好戲的模樣。
郎瓔珞自然猜到衆人對她抱持敵意之故。蕭晸攜她出宮求醫之事宮中並無人知曉,只道她病重,蕭晸日夜守在榻邊, 自是不知那昏睡了十幾日不醒的“皇后”和宿在儲秀宮一步不離的“皇帝”皆是隱衛所扮。在外人眼中, 九五之尊的皇帝守在一個女人身邊十數日, 那是怎生的天大恩寵!
她定了定神, 暗暗告誡自己不能亂, 更不能被人欺侮了去,當即深吸一口氣, 扯出一絲端莊的淡笑。
“那是皇上和太后娘娘心慈,體恤瓔珞。瓔珞的身子大好,全託皇上和娘娘的福分。”郎瓔珞眸光冷冷地望向翎妃,嘴邊卻微微笑道:“妹妹氣色如此之好,想必是不必皇上和太后娘娘操心的了。相比起來,瓔珞真是慚愧。”
翎妃笑靨如花的臉蛋頓時僵了僵,半晌說不出話來。傅太后淡淡凝了郎瓔珞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語氣卻只作不經意,“皇后這一病,性子倒是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郎瓔珞微微一驚。
翎妃咬了咬牙,仗着有傅太后撐腰,眼中浮上一抹惡毒,笑得如花盛綻,又道:“太后娘娘,翎兒嘗聽人說,一個人若是逢難,心境難免有些變化,更何況皇后姐姐迭遭大難,又屢次死裡逃生,讓翎兒說,姐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兼之深明大義,乃後宮之表率……”
傅太后眸光掠過大門,柳眉微擰,出聲斥道:“翎妃,還不住嘴!”
翎妃一怔,旋即想起了什麼,臉色微變,大殿門外卻已響起了冷冽沉怒的嗓音。
“敢情朕的話,翎妃是沒有聽進去的了?”
那聲音並不如何尖銳響亮,其中的寒意,卻生生徹骨透髓,叫人禁不住寒顫。
翎妃頓時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循聲望去,卻被那一抹如刀般寒芒鋒利的目光驚得渾身顫抖,“哐啷”一聲,手邊的杯盞被震得跌落在地,酒水濺上了華貴精緻的紫色羅裙,溼濡一片。
皇帝的旨意一瞬在所有人的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劃過——任何人在皇后面前提起一絲半點郎家被抄之事,無論其人何等身份地位,一律交宗人府懲辦。
宗人府裡等着的,那是將人折磨至死的酷刑!
衆人慌忙下跪,“參見皇上!”
來者正是蕭晸。他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臉色沉沉,不怒自威,銳利的雙目只盯着席座上的翎妃,殺意凜冽。
傅太后微白了臉色,“來人,翎妃身子不適,還不快扶她下去歇息!”
一旁的宮婢連忙驚顫地扶上翎妃的手臂。蕭晸忽冷冷道:“範江,你護送翎妃娘娘走。”
剎那,翎妃如遭雷擊,頓時瘋了一般地撲向蕭晸,跪在地上,緊緊攥着他的龍袍下襬,嘶聲尖叫:“不!不!皇上!臣妾是無心之失,求皇上饒了臣妾!皇上饒命!”
蕭晸臉色越發陰沉不耐,侍立郎瓔珞身後的範江不敢怠慢,快步走出,拉開了瘋狂哭叫的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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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太后微驚,“皇上!”
“母后,君無戲言。”蕭晸的口氣不容反駁,傅太后臉色一變,終於頹然噤了聲。
蕭晸若是任由宮婢將翎妃帶下去,翎妃的命便算是保住了。然而,他卻叫上範江!衆人心中一怵——皇上終究不肯放過翎妃,哪怕傅太后開口求了情!一時之間,殿上衆人既是驚恐又是慶幸,恐的是皇上竟是如此狠辣無情,幸的是適才沒有插嘴惹禍上身……郎瓔珞又一次成了衆人敬畏的對象,不過須臾,衆人終於明確了皇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眼下,再沒有任何人敢輕慢於她!
大殿之上,唯郎瓔珞被矇在鼓裡,不知翎妃究竟如何惹怒了蕭晸,又將受到何種懲罰。眼前的紛亂到底讓她無暇細想翎妃的話中深意,她雖不喜翎妃咄咄逼人,但見翎妃這般狼狽驚惶的模樣,亦暗自心驚。
傅太后忽而朝她望來,那目光中的意思……她一怔,卻終是站起身來,道:“皇上,請饒了翎妃——”
蕭晸淡淡地打斷她的話,道:“此事皇后莫操心,朕自有分寸。”
郎瓔珞見到衆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深深恐懼,隱隱猜到等着翎妃的懲罰絕不會輕。她咬了咬牙,屈膝跪下,“臣妾求皇上饒了翎妃。”
範江駐了腳步,退到一旁相候,同時點了翎妃的穴道,女子尖銳刺耳的叫聲戛然而止。
蕭晸擡眼凝着郎瓔珞,眸色頓深,卻瞧不出情緒。
郎瓔珞卻被他瞧得心中涌起一陣不安,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就要發生一般。
良久,嗓音沉沉,仍有餘威,蕭晸終於開口道:“範江,此事該怎麼辦便怎麼辦。”
範江一怔,“奴才遵旨。”
郎瓔珞怔住。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駁了她。
殿上衆人亦無不愕然。
“皇后起來吧。”他沒有看她,語氣有絲漠然。
飲霜將她扶起來之時,她兀自失神。
這一瞬,他和她之間,似乎有什麼……變了。
衆人望着翎妃被範江帶出大殿,不禁面面相覷,心有餘悸之際,誰也不敢貿然開口說話。
不過,大殿之上,有個人不能算在內……
“菀嫂嫂!”響亮的童音陡然打破殿上詭異的靜謐,卻是原本無精打采的十三皇子突然一臉興奮地跳了起來,衝着蕭晸身後那一身素雅湖綠衣裙,容顏明豔動人的女子揮了揮手,毫不忌諱一旁的蕭晸,興致沖沖地道:“菀嫂嫂,快過來十三這兒,和十三一塊兒坐吧!”
衆人這才發現,皇帝並非孤身前來,隨同而至的,還有瀟湘宮的菀妃娘娘。
只見十三皇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蕭、菀二人面前,蕭晸皺眉盯着那莽撞的小身影,“莽莽撞撞的,成何體統!”十三皇子委屈地扁了扁嘴,這才整了整衣襟,規規矩矩地走上前來,昂起小腦袋,對蕭晸道:“皇兄,你讓菀嫂嫂與十三一塊兒坐,行不行?”
“不行。”蕭晸冷冷地一口回絕。
誰都看得出,皇帝臉色陰沉,只怕此刻的心情並不太好。
偏偏十三皇子不怕死地緊緊追問:“爲什麼不行?”
蕭晸臉色一沉,正要開口,那湖綠的窈窕身影卻搶在他前面,走到十三皇子身前蹲下.身子,伸手替他捋捋平微皺的袍子,柔聲道:“十三乖,你先回座,待宴席散了以後,菀嫂嫂再陪十三玩好不好?”
十三乖順地點了點頭,忽眨了眨眼,冒出了一句:“菀嫂嫂,你的眼圈怎地紅紅的?你哭了?”
孟菀菀微微發窘,“沒有,你快回座吧。”十三皇子卻擡眼瞅了瞅蕭晸,道:“是不是我皇兄欺負你了?”
蕭晸頓時勃然大怒,“十三,你放肆!還不給我回去坐好!”
十三皇子何曾這樣當衆捱罵,頓時一臉委屈。然而聽了他那一句話,殿上衆人無不偷偷打量着菀妃,只見菀妃果然臉色蒼白,眼圈微微紅腫,似是剛哭過的模樣。再轉而細看皇上……左臉頰微紅,隱隱有指印殘存,脣上更是破了一個極小的口子。
十三皇子悻悻然退下,皇上與菀妃卻依然雙雙立於大殿中央,只是,二人全然沒有半分的眼神交匯。
雖然,菀妃紅了眼眶,怔怔地望着皇上,泫然欲泣的模樣,我見猶憐。
但是皇上卻在看皇后。
蕭晸眸色深深,牢牢凝住郎瓔珞,卻分明有極大的痛苦沉在他那雙漆黑深邃的雙眸之中。郎瓔珞沒來由地一陣心慌。蕭晸此刻的神色,她只覺異常陌生,冥冥中竟有種感覺,彷彿她與他今晨莫名其妙的擦肩而過之後,兩人便從此變了模樣,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個人。
傅皇后輕聲問道:“皇上爲何不上座?”
蕭晸終於從郎瓔珞的臉上移開了視線,緩緩地開了口。
“朕有一事宣佈。”
郎瓔珞緊緊地望着蕭晸,絲毫沒有發覺,她握着杯盞的手微微顫抖,杯盞中的酒水溢到了她的手上,像是一道道晶瑩的淚痕。
蕭晸回身,輕輕執起身後孟菀菀的手,環視殿上衆人,目光清冷肅殺,遠不如凝着郎瓔珞時不經意流露的融融暖意。
因爲,這一回,他沒有朝郎瓔珞望上一眼。
“菀妃已懷有朕的第一個子嗣。”
郎瓔珞遽然愣住。
嗓音還是她最喜歡的那個嗓音,可是爲什麼,那個嗓音說出來的話,那樣叫人絕望?
還記得當初你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我深信不疑。
可是現在,你卻牽着別人的手,而那人,腹中懷有你的骨肉。
大殿熱鬧喧譁,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可惜,眼前這樣喜慶的場合,不屬於她。郎瓔珞的眼前一片模糊,所有人的身影都在那一瞬變得氤氳朦朧,她什麼也瞧不清。包括那萬分熟悉,萬分眷戀的身影。
“娘娘……”飲霜扶上了她的手,聲音裡滿是擔憂。
幸好,還有飲霜記掛着她。她還不算可憐得一無所有。
她扯出一絲笑容,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早已支離破碎,“飲霜,我累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