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蕭晸從馬車上走了下來之時,相府上下無不震驚得失了神。誰也料想不到,素來厭惡太子妃且又貶謫了郎相的太子殿下,居然會屈尊陪着太子妃至相府歸寧!衆人只呆立原地,愕然望着那一身寒峭,眸色陰鷙的偉岸男子,氣氛一時凝住,竟是無人意識到此時需下跪見禮。
侍於蕭晸左右的東宮總管內侍範江一早便察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甚是惡劣。自早晨去了一趟太子妃的梅園,出來以後的臉色便一直陰沉得彷彿想要殺人,後來馬車出了事故停下,他護衛在側,聽着馬車裡傳來的聲息,隱隱猜到了裡頭的兩人發生了什麼,本以爲既是如此親密,不多時兩人多半便能雨過天晴,卻不想最後竟傳出一聲清亮的耳光……範江着實嚇了一大跳,此時再看面前的殿下左頰微紅,太子妃口脣微腫,二人神態皆是疏離慍怒,顯然又是鬧了極大的彆扭,他更是覺得頭痛。
太子妃與殿下置氣,遭殃的永遠不會是太子妃,而是他這總管內侍。
隨侍殿下十餘年,範江深知殿下愛慘了眼前這位太子妃。然而,便在一年前殿下出徵匈奴凱旋而歸的翌日晚上,徹夜照料昏睡的太子妃的殿下卻突然從太子妃的房裡出來,一走了之,自那一刻起,殿下便再也沒有過問過太子妃一句。
範江仍然記得清楚,彼時,殿下戎裝未卸,一身風霜,困頓的面容隱隱透出蒼涼落寞之色,彷彿心如死灰。他的雙目尤爲叫人心驚,竟是血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淹沒了昔日的神采,再也瞧不出深淺。
不知那晚殿下與太子妃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竟令得殿下性情大變,變得連他也幾乎要認不出殿下來。卻也只有他知道,殿下明面上厭惡太子妃,心裡卻從未放下過她。他幾次發現殿下總會在不自覺間踱步到特爲太子妃而築的梅園外,遠遠地望着太子妃房中的燭火怔然出神,甚則餐風露宿於原地站上一整夜。
範江想,太子妃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能得殿下這樣深愛,可太子妃亦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子,因爲她居然一再的錯過了這樣一個愛她的人。
一年前莫名其妙的反目,還有今日毫不留情的耳光。
殿下的心裡一定很苦很苦。因爲他無論做什麼,每一步都那樣的艱難。思及此處,範江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擡眼望向前方。
映入眼簾的卻是殿下漸沉的臉色。殿下本已在暴怒邊緣,眼下又被相府衆人這樣直勾勾盯住,彷彿見鬼也似,範江暗叫不好,忙搶在前頭出聲道:“太子,太子妃駕到——”
衆人這才一驚回神,連忙俯倒在地,拜見二人。早有人飛奔了進去知會郎相,待得蕭晸與郎瓔珞來到相府大廳,郎相已在座上相候。
見到蕭晸,郎相原本便不甚好看的臉色一瞬變得更壞了,極爲勉強地見了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郎瓔珞低喚一聲爺爺,便上前去攙着郎相坐下。
郎瓔珞年幼失怙,自小便養在郎相與永安長公主膝下,與郎相最是親厚。郎相望着郎瓔珞越發憔悴清減的模樣,只當蕭晸虧待了她,一時痛悔莫及——當初他怎麼答應會將珞兒嫁給蕭晸這個狼子野心之人!
郎相臉色不善,偏生蕭晸的臉色更壞,冷笑道:“郎相似乎並不甚歡迎孤?”
“不敢。寒舍簡陋,唯恐怠慢了殿下。”言下之意鑿鑿。
蕭晸冷然一哂,“哦?郎相覺得這相府太過簡陋了?不知怎樣的府邸才入得了郎相的眼界?”凌厲的目光掃過郎相,低沉的嗓音清楚傳來,“譬如,藩王的府邸?”
侍立一旁的範江聞言一凜,腦海中瞬間轉過許多念頭。
郎相身爲右相,已是位極人臣,若再要加官晉爵,的確只能晉封爲藩王。只是如今太平盛世,區區一介臣子,便是政績再好,亦斷無無故封王之理,除非……這天下亂起來。
而,天,確實要變了。
皇上纏綿病榻,始終不見起色,太子與祁王的奪嫡之爭便從原來的暗潮,漸漸地浮出水面。朝廷百官分爲兩派,一派支持太子正統,另一派則擁戴素有仁厚之名的祁王。郎相素惡太子專權殘暴,且郎相次子,太子妃的二叔,吏部尚書郎頌明又爲祁王入幕之賓,太子殿下雖握有實權,但郎相兩朝爲官,三省六部之中多有他的門生,倘若郎氏父子全力支持祁王奪嫡,太子的處境便岌岌可危。
剷除祁王勢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郎氏父子首當其衝。範江悄悄望了太子一眼,心道,殿下,那是太子妃的至親之人,你會怎麼做?
“你……”郎相漲紅了臉,瞪大了雙眼望着蕭晸,伸手指着他,低吼着道:“你莫血口噴人!”
蕭晸漠聲道:“孤不過隨口一說,郎相何須反應過激。”他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清茶,突然便轉了個話題:“聽聞郎相今日身子頗有不適,孤帶了太醫過來,便讓太醫給郎相診個脈吧。”說完,他淡淡睇了範江一眼。
範江當即會意,出去傳了太醫進來。
太醫,是殿下出發以前特地交代範江捎上了帶到相府過來的。彼時,範江只覺殿下這個吩咐莫名其妙,叫人得摸不着頭腦,直到後來,他聽聞朝堂上傳出郎相病重,吏部尚書郎頌明向太子告假在家侍奉父親的消息,範江方恍然大悟——原來這纔是那一日殿下陪同太子妃歸寧的深意!
多年以後,大胤史官對這場奪嫡之爭是如此記載的。
景祐十九年夏,文帝稱病不朝,命太子攝政,祁王率軍遠赴千里之外的雁門關追擊匈奴餘孽,兩朝重臣的郎氏一門逐步被太子架空權力。大胤朝堂暗潮洶涌,殺機四伏。
景祐十九年秋,文帝病危,祁王抗命擅自班師回朝,太子命羽林軍圍京,阻祁王大軍進京。
太子與祁王的奪嫡之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