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老公說的這個人,叫李德標,關於此人的發跡,頗有傳奇色彩。他是遼北法庫縣人,十九歲加入奉軍,在奉軍大將郭鬆齡麾下當個普通小兵。
民國七年,張作霖當上了東三省巡閱使,正式成爲東北王。他躊躇滿志,覺得自己住的宅邸規格也得提升。於是奉天城內的帥府進行了一次翻修,範圍比從前擴大了不少,郭鬆齡當時擔任衛隊旅參謀長,特意多派了幾個警衛連在四周加強戒備,其中李德標所在的這個連,就把崗哨設在了大帥府東門附近。
張作霖這人有個習慣,喜歡微服私訪,經常戴着一頂瓜皮帽,穿一條馬褂,什麼人也不帶,孤身一人溜達出去。這一天他又一個人出去轉悠,考察了奉天城裡幾處要害設施和軍營,到了夜裡纔回來。張作霖走到大帥府東門,正要往裡走,被正在崗亭裡執勤的李德標看到。李德標一看有個商人模樣的傢伙鬼鬼祟祟接近大帥府,立刻舉起槍來大喝,讓他趕快離開否則開槍。張作霖又好氣又好笑,以爲衛兵沒認出來自己,又往前走了兩步。不料李德標喀嚓一聲拉動槍拴,竟然真要動手。氣得張作霖張嘴大罵,說老子就是張作霖,你個小王八羔子趕緊把槍放下。
這李德標也是個直性子,非但沒把槍放下,反而大罵:“你是張大帥,我還是你親爹呢,趕緊滾!不然我真開槍了。”兩個人僵持了半天,最後張作霖怕這小子犯渾真開槍,只得悻悻離開。他去了大南門裡路東的教導隊機關槍中隊部,在那給大帥府掛了個電話,讓郭鬆齡趕緊過來接人。
郭鬆齡接了電話有點莫名其妙,大帥回大帥府什麼時候需要特意去接了?但他不敢怠慢,連忙趕到中隊部,把張作霖接回去。張作霖進了帥府,第一件事就是讓郭鬆齡把東門崗亭裡的李德標叫過來。
李德標被帶到以後,張作霖故作不悅,指着他說你現在看看我是誰。李德標一看,才發現剛纔門口那人果然是真的大帥。旁邊郭鬆齡臉色鐵青,汗如雨下,這個混小子居然連大帥都不認識,還拿槍指着他,簡直是不知死活。張作霖一拍桌子,說你不讓我進就算了,還說是我親爹,佔我便宜啊?李德標這才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整個奉天城裡,敢自稱張作霖親爹的,恐怕就他一個。
李德標脾氣硬,非但沒有跪地求饒,反而脖子一梗:“我們連長說了,不許任何可疑分子靠近大帥府。您一不帶衛兵二不亮證件,我是照章辦事!”張作霖沒生氣,反而十分滿意,一指郭鬆齡:“你的兵不錯,有種!如果奉軍將士個個像他一樣,嚴格執行命令,不打半點折扣,那天下就沒人能幹得過咱們了。”
就因爲這件事,李德標因禍得福,反而受到褒獎,很快升了官。張作霖聽說他是法庫人,還給他介紹了一個同鄉,巡閱使署總參議楊宇霆。楊宇霆對這個硬骨頭小同鄉十分欣賞,給他找了個媳婦,還把他送去講武堂深造。從此李德標平步青雲,在東北軍裡成爲一個傳奇人物。到了民國十七年,他已經升到了上校團長,帶着一個獨立步兵團,隸屬第十四軍,在軍長孫殿英麾下做事。
許一城聽完,說此人倒也是個奇人,不過爲什麼找他?
毓方說:“前些天我聽說,孫殿英被馮玉祥打得大敗,十四軍一路北潰,現如今在薊縣休整。而這個李德標獨立團駐軍的位置,就在薊縣和遵化之間,離平安城和東陵都很近。富老公也是法庫人,跟李德標有點交情,還曾經助過他的軍餉。如果能請他出手,不指望說剿滅王紹義,起碼能護得住東陵平安吧——我們宗室的人情,在京城附近也只有這一家能使得動啦。”
許一城沉吟片刻:“軍事上的事我不太懂,不過李德標的頂頭上司孫殿英沒下達命令,他能隨意行動嗎?”
毓方笑道:“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孫殿英是個三姓家奴,全靠抱着張宗昌的大腿才混進奉軍序列。張作霖對於非嫡系部隊都有很深的戒心,他把李德標的獨立團編入孫殿英的十四軍,是帶有監視的意思。所以李德標的獨立團,在孫殿英那兒根本是聽調不聽宣。”
許一城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個提議似乎沒什麼破綻。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富老公和許一城去找李德標。這時富老公眉頭一皺,沉聲說:“不行,這樣還不夠。”兩人問他怎麼了,富老公道:“李德標這個人我很瞭解,做事非常一板一眼,從來沒有通融。你想,他當小兵的時候,都敢攔張作霖,現在這脾氣更不得了。這件事涉及軍事部署,他未必能賣我這個面子。”
“那就給錢!咱們再幫他點軍餉不就得了?我就不信,一箱子銀元砸過去,他會不動心?”毓方不以爲然。
“不夠,還是不夠。”富老公搖搖頭。
毓方沉思片刻,看向許一城,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許先生,這時候,就得藉助你們五脈的力量了。”許一城何等敏銳,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意圖:“你想僞造一份張作霖的手令,假傳命令讓李德標去打王紹義?”
“聰明。”毓方撫掌而笑,“李德標對張大總統忠心耿耿,對於他的命令,一定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到底。”
“這不合理吧?你就不怕他一通電話打到總統府或參謀部去核實?”許一城皺眉。
毓方得意地道:“若換作平時,這個計策自然行不通,但如今奉軍上上下下都亂成一團,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電話電報全都不通,李德標這種心腹嫡系,只會認張作霖的手令——這就是咱們的機會。”他說到這裡,滿懷期待地看向許一城,“至於如何模仿張作霖的筆跡,就得請五脈的手段了。”
五脈中的紅字門——也就是劉一鳴所在的這一脈——專精字畫古書,門下子弟從小都要揣摩各家書法,讓他們模仿張作霖一個大老粗的筆法,簡直是輕而易舉。
許一城盯着毓方,看到他閃過一絲狡獪的神色。毓方什麼小心思,許一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借此把許一城和宗室綁得再緊些,最好是把五脈一起拉下水。
可惜許一城也沒有別的好辦法,毓方提出的這個提議,確實是目前最合適的,沒其他的選擇。
毓方趁機又道:“我知道五脈從無作假的習慣,不過事急從權,若能擋住王紹義,日本人自然也知難而退。一封手令,能退兩路兵馬,這是多上算的買賣呀。”他雖不理解許一城爲何對日本人如此上心,但知道把這件事擡出來,這個人肯定無法拒絕。
許一城沉思良久,長呼一口氣:“好吧,我去跟五脈聯繫。你手裡有沒有張作霖的手令?”
毓方道:“手令沒有,真跡倒是有一份。前兩年張作霖在北京接見過皇上,送了幅字兒。皇上嫌不吉利,就沒帶去天津,在我這兒收着呢。”富老公轉到後屋,過不多時抱出一個卷軸。
許一城打開一看,明白爲啥溥儀嫌不吉利了。上面寫了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再造共和”。給一個遜位的皇帝寫這四個字,那真是再諷刺沒有了。更奇特的是,落款居然是“張作霖手黑”。許一城奇道:“不是手墨麼?”毓方尷尬地答道:“他說宗室每年拿**的補貼已經嫌多,難道還想佔片土地不成?所以墨字下面少了一個土,成了手黑。”
許一城縱然愁緒滿腹,聽到這個說法也不覺失笑,這位大帥倒也是個性情中人。他收起卷軸,轉身離開。毓方在後頭一拱手,恭敬道:“成敗,就靠許先生你了。”
不知爲何,許一城聽到這句話,突然遍體生寒。他這時才注意到,自始至終,毓方和富老公都沒問過海蘭珠的情況,也沒考慮過如何去平安城營救海蘭珠的方案。他們是對自己有信心不會見死不救,還是根本漠不關心?這位海蘭珠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
不過大事當頭,許一城暫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他出了門,藥來正等在門口。藥來告訴許一城,劉一鳴已經被送到付貴家暫歇,其他的人也都在。
付貴家就在警察廳不遠的一條衚衕裡,是一間大青瓦房外加一個帶柴房的小院。付貴一個人住,所以屋裡屋外都很簡樸,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本來付貴讓劉一鳴回五脈,不過劉一鳴又不願意回去,怕錯過什麼大事,於是就暫時在這裡落腳。
許一城擡簾進來,劉一鳴正躺在牀上,黃克武滿頭大汗地給他清理傷口,姊小路永德大概對劉一鳴不很重視,所以沒有用心拷打,萬幸都是皮肉瘀傷。付貴一看許一城的神態,就知道他肯定沒把事情放下,面色不由一板:“嫂子你安頓好了?”許一城道:“她在協和醫院,比家裡安全——姊小路永德呢?”
付貴下巴一擡,沒好氣:“扔柴房了,這會兒正睡着呢。”
劉一鳴看他來了,掙扎着要起來。許一城快步過去,讓他躺好:“你沒事吧?”劉一鳴道:“還好,對了,藥大伯的事……您跟沈老爺子說了沒?”他眼神閃爍,滿是期待。藥慎行勾結日本人販賣煙土,這事抖落出去,沈默再護着他也沒法偏袒。這族長之位,必然旁落。
許一城也不隱瞞,便把跟藥慎行、沈默的對談和盤托出。聽到藥慎行說去見日本人是爲收購古董的事,劉一鳴情緒激動:“藥大伯他那是託詞!許叔你應該當場戳穿他!這是多好的機會呀!”
許一城平靜地摸了摸他腦袋:“一鳴,你別費這個心思了,五脈是五脈,我是我。”劉一鳴瞪大眼睛,怒火中燒地爭辯道:“您也看見了,這些人只是一羣太平犬。如今這個變局,若沒個明白人領着,早晚得翻溝裡去!您不去爭,就是放棄責任,放任這一大家子完蛋啊!”
劉一鳴一直想把許一城推上族長之位,這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這麼一個性子深藏之人,現在居然一反常態如此直白地喊出來,可見執念到了什麼地步。他一動,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眼睛卻一直盯着許一城,不容他退避。
黃克武和藥來都沉默地看着許一城,五脈的三個年輕人各懷心思,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許一城道:“這件事咱們容後再說,眼下有一件急事,還得要你幫助。”劉一鳴只道他是推脫,不料許一城拿出一個卷軸,說出他和毓方商量出的計劃。
“五脈雖有嚴規不得作假,不過事急從權,這也並非牟取私利。一鳴你是紅字門這一代最傑出的子弟,模仿張作霖的手令,應該不在話下。”
劉一鳴接過卷軸展開一看,突然擡頭:“許叔,這字我能模仿,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黃克武在旁邊一捅他,急道:“大劉,你幹嗎?這是要挾許叔嗎?”劉一鳴淡淡道:“放心好了,這不是要挾。就算許叔拒絕,我也一樣會把手令寫得漂漂亮亮,絕不含糊。”
劉一鳴這是以退爲進,不過手法略顯稚嫩。許一城道:“你說吧。”
“東陵之事如果順利了結,很快就是沈老爺子八十壽誕,我希望您能到場。”
沈默會在自己壽宴宣佈五脈接班人的名字,劉一鳴讓許一城出席,自然就是希望他去爭一爭。出乎意料的是,許一城答應得非常乾脆:“好,我答應你,我會出席。”
許一城的意思是,我只答應出席宴會,可沒答應去爭位子。劉一鳴想的是,只要你在宴會裡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姿態,就是一個勝利。於是這兩邊終於達成了一個微妙妥協,劉一鳴長長舒一口氣,似乎卸下了一件大事:“幫我準備筆墨吧。”
他重新把卷軸展開,仔細觀察。許一城把毓方備的上好紙、筆、墨都鋪好了,忽然聽到門板一響,回頭一看,發現藥來推門閃身出去了。許一城把墨柱遞給黃克武:“你來幫一鳴磨墨。”然後也走了出去。
藥來正蹲在小院柴房門口,一聲不吭,垂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一城走過去:“怎麼了?覺得難受?”藥來半擡起腦袋,收起以往嬉皮笑臉的油滑:“您和劉哥當着我的面商量怎麼在壽宴上給我爹難堪,我沒法兒聽啊,只能躲出來了。”他又補充道,“我爹是做得不對,可他畢竟是我爹呀。我知道平時沒少給他找事兒,也沒少捱打,不過讓我聽着你們說這個,我真不知道該……”
許一城蹲到他旁邊,雙眼望天:“你知道我爲何當年離開五脈麼?”
“呃?爲啥?”藥來年紀比較小,許一城離開是他出生前的事。何況他是藥慎行的兒子,別人也不會告訴他。
“我是被我爹硬生生打出去的。”許一城仰起頭看向天空,陽光很強烈,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像是對過去有着無限感慨。
“你爹也打你啊?”
“嘿嘿,你如果見過他打我的樣子,就知道你爹絕對是手下留情了。這麼粗的藤條,他打斷過三根。”
許一城用手指比劃了一個長度,讓藥來臉色都變了。捱打這個行當,藥來可是宗師級的人物,他知道這種藤條有多結實,能打斷三根,不知得用多大力氣。
“我爹屬於那種極端的老古板,信奉的是嚴師出高徒、棍棒出孝子。外頭人都誇他是個端方君子,可當他兒子可就慘了。從小我就沒少捱打,往往有一點稍微做得不妥當,就會一頓棍棒砸下來。你們小時候做寶題是當遊戲對吧?對我來說,那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老人家對掌眼鑑寶的規矩非常固執,容不得半點離經叛道。一旦做錯,那就得在牀上躺上三天。”
藥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該說啥纔好。
許一城嘆了口氣:“那次有人拿來一個正德鮮紅百魚暗花盤,想請五脈鑑別一下。我記得那個盤子很漂亮,胎質細膩,盤壁上畫着鯖、白、鯉、鱖四尾游魚,這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取其諧音,清白廉潔。”藥來脫口而出。
“不錯。我爹有意想考較一下我們兩個年輕人,就讓我和你爹藥慎行一起掌眼。這件盤子的鑑定難度不大,我們倆都判斷這是一件贗品。可問題就出在掌眼的手段上。你爹是老一套做法,看釉色,看胎質,看開片,看繪工。我那時候對西方的科技很有興趣,恰好剛讀到一篇新聞報道,說英國發明瞭一種謝利韋氏瓷器鑑定法,用高倍顯微鏡觀察瓷器表面的老化痕跡,宋代汝瓷能看出半環形腐蝕線,元代鈞瓷能看出腐蝕小坑聚成斑點狀,不同年代的老化痕跡會有微妙不同。我就跑到孝順衚衕的同仁西醫院,借洋人的顯微鏡來看這個瓷盤。雖說那個顯微鏡倍數不算高,我手裡也沒有每種瓷器在不同年代的具體腐蝕特徵,但我想了個辦法,拿了一個真的正德盤,跟這個在顯微鏡下做對比,如果不一樣,那肯定有問題。”
“這辦法真不錯。”藥來嘖嘖稱讚。
“我也這麼覺得,興高采烈地跟家裡人說,希望能從英國買幾個顯微鏡回來。沒想到我爹大怒,說我這是投機取巧,不去勤練眼力,不去揣摩器物中的道理,指望一個破玻璃片兒就妄斷真僞?我怎麼跟他解釋科學原理,他就是不聽,還罵我糊弄別人,品行有虧,五脈的名聲都被糟踐了。我年輕氣盛,氣不過就跟他吵,他就拿藤條打,我不躲,也不服軟。當時五脈的人都過來勸,有的拉住我爹說別打出人命,有的勸我趕緊認個錯。可我們爺兒倆都是倔脾氣,誰都不肯後退一步。最後我在牀上躺了足足有半個多月才恢復過來,然後聽說我爹跑到同仁西醫院那兒,差點把人家化驗室給砸了。我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我爹更乾脆,登報宣佈斷絕父子關係,從此再沒搭理過我。一直到他前幾年去世,我回去看他最後一面,他都不讓我進門,一直到嚥氣都頭衝門口,雙目圓睜,生怕家人把我放進來。”
藥來聽了,久久不能說話。這對父子,可真是一對驢脾氣。
他知道五脈對於現代科技,一直頗有牴觸,更信賴自己的眼光和經驗。用沈默的話說,器物只是術,歸根到底還得磨礪自個兒的道,纔能有出息。藥來一直以爲這是沈老爺子的信條,現在才知道根子居然在許一城他爹這裡。
許一城把腦袋靠在柴房門板上,感慨道:“雖然我對我父親已經沒什麼恨意,但對離開五脈的那個決定,至今都不後悔。”說到這裡,他突然又露出一絲微笑,“何況我也不是沒有收穫。”
“哎?”
“我離開五脈以後,去了同仁醫院,給人家化驗室打工,賠償我爹鬧事的損失,順便學習。在那兒我認識了我太太,她當時恰好在那兒做實習護士。”
藥來瞪大了眼睛,他原先還在揣測兩人到底怎麼認識的,原來和五脈還有這麼一層淵源。
許一城拍拍他的小腦袋瓜兒:“所以說,你根本不必如此糾結。人活在世上,總得堅持點特別蠢但你自己認爲對的事。”
藥來苦笑着搖搖頭:“我跟您可不一樣。您是個天才,我就是廢物一個,沒大出息,還抽大煙,這輩子就這樣了,還堅持個啥?沒大劉的頭腦,也沒大黃的沉穩,五脈裡也沒人當我是回事。”他眼神裡帶着自嘲。看得出來,他平時的嬉皮笑臉,都是出於自卑而披上的僞裝。
許一城正色道:“若沒有你,我們根本發現不了煙土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之間的關係,更走不到這一步。這不就是你的價值麼?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對瓷器的敏感,比我和你爹年輕時候都強,只是沒用心。我叫你戒掉大煙,也是因爲不忍心看一個好坯子被毀了。”
藥來無精打采地回答:“您這是在寬慰我,我這樣的人還能有救?”
許一城道:“我再給你講另外一個故事吧。就是前幾年,我在鄭州街頭碰到過一個小混混,這人長得很有特點,一眼大,一眼小,拿了一個假青銅器設局騙我。他設的那個局太粗糙,我沒費多大力氣就給破了;沒過兩天,他不知從哪兒學了一招,又設了個局讓我撞見,我又給他破了。他連續設了四五次圈套,非但沒騙到我,反而自己賠得灰頭土臉。最後一次他叫來一羣土匪,本來是想嚇唬我,結果那羣土匪卻要動真格的,他怕鬧出人命,把我從他自己設的局裡給救出去了。他這也是救了自己,如果他跟那羣土匪一樣動手,我已安排好了後手,一個都別想逃掉。我看這小子對鑑定還算有悟性,而且良心未泯,就教了他幾招,給了點本錢,讓他務點正業——如今人家在開封一帶名氣可大了,外號陰陽眼,遠近聞名的掌眼高手。”
剛講完,劉一鳴在屋裡喊說弄好了。許一城拍拍藥來肩膀,說你自個兒琢磨吧,起身走進屋子裡去,剩藥來一個人眼神閃動,兀自沉思。
劉一鳴遞給他一張紙,上頭墨汁淋漓,寫的是要求李德標盡力守護東陵不得有誤云云,語氣嚴厲而不失親密,一看就是寫給親近之人,落款三個大字:張作霖。許一城把這封手令跟卷軸對比一了一下,幾乎一模一樣,暗暗佩服。劉一鳴纔多大年紀,書法已經有了這樣的造詣。
黃克武道:“許叔,要不要我陪你去?”許一城道:“你和付貴等我通知。如果李德標和王紹義對上,你們趁亂潛入平安城,把海蘭珠救出來。”
“那木戶教授呢?”黃克武問,他還惦記着這個人。許一城嘆口氣:“能救就一起救吧,他也是個癡人。”黃克武用力“嗯”了一聲,面露喜色。
許一城收好卷軸,正要往外走,看到一旁付貴臉色如冰,知道他肚子裡有氣,不敢招惹,一低頭,想走出門去。付貴開口道:“許一城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許一城回過頭來,一臉苦笑,被他拽着胳膊到了外院。
許一城賠笑道:“你別生氣,這次真是事出有因。”付貴冷哼一聲:“我對你的藉口沒興趣,把東西給我。”許一城一愣,問什麼。付貴道:“陳維禮的那半張信箋。”
這份遺物許一城一向是隨身攜帶,他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付貴,帶着期待:“你有什麼新發現?”沒想到付貴毫不客氣地回答:“沒有。”
“那你要它做什麼?”
付貴沒吭聲,就這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裡的信箋,直待許一城等着急了才緩緩說道:“我剛纔去了趟大華飯店,不只木戶教授,其他的考察團成員也一直沒有返回。於是我就搜查了一下他們住的那幾個房間。可惜日本人把東西收拾得很乾淨,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除了這個。”
付貴伸出手,拿出一張和陳維禮遺物質地一樣的信箋,許一城注意到上頭有好多塗鴉樣的墨點。
“這是我在飯店櫃檯後找到的。據店員說,他是在整理團長堺大輔的房間時,在廢紙簍裡發現的。他覺得這紙質地不錯,上面又沒寫字,就拿來給孩子當草紙——應該和你這半張遺書是在同一個本里撕下來的吧?”
許一城知道他所謂的“搜查”,肯定不是通過正規渠道,不是撬鎖闖入,就是要挾店員。而且要在偌大一個飯店裡找到相同質地的一片信箋紙,需要的不光是敏銳的觀察力,還需要驚人的耐心。付貴不動聲色地做了這麼大一件事情,這讓許一城一陣感動。
“我不知道這有用沒用,你留着琢磨吧。沒別的事了,你滾吧。”付貴一轉身回去屋裡,不容許一城再多說一句。
許一城把這張紙仔細收好,現在還顧不上看。他先帶着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經利用在京城的人脈搞清楚了李德標的駐地,得知他就在馬伸橋鎮,離東陵不過三十里地,離平安城也不過六十里。
連這等軍事機密都能打聽到,可見奉軍上下已經亂成什麼樣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調度宗室資源,通知阿和軒做好護陵準備。前往遊說李德標的人,除了許一城以外,只跟着一個富老公。兩人互相都看不順眼,更沒什麼話好說,在馬車上一路無語。
許一城樂得不必搭話,就把付貴找出來的那張紙研究了一番。
這張紙和陳維禮半張遺書質地相同,是特製的明治王子紙料,中國絕無。所以付貴推測得不錯,兩張紙想必是出自同一個筆記簿。
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細節,它說明陳維禮從大華飯店出逃之時帶出來的紙,是從堺大輔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也就是說,堺大輔這個人在整個陰謀裡,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雖然現在已經查明,日本人垂涎乾隆陵寢裡的九龍寶劍,可許一城心中總帶着那麼一絲不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未得清澈。日本人的動機,真的如此單純?陳維禮真的是因爲日本人要挖東陵,纔會犧牲生命發出警告嗎?
這張紙上只有寥寥幾個日文假名,毫無意義,所以堺大輔纔會隨手扔在廢紙簍裡。許一城拿出一根鉛筆,試圖像擦出遺書印痕一樣,也在這張上擦出點東西。可惜這紙已經被小孩子劃上了許多塗鴉,很難再還原什麼了。許一城擦了半天,只勉強擦出幾個漢字。
“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
這像是從什麼古籍裡抄下來的句子,又或者是什麼詩句。這幾個字似乎在抱怨自己志氣未展、懷才不遇。這類題材寫的人太多,許一城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是引自哪本典籍。日本人的漢學水平不低,說不定這是堺大輔自己鬱悶,揮毫寫下一首來抒抒情而已。
可惜對許一城來說,這些字的信息量幾等於無,也許跟這件事之間根本沒關係。許一城嘆了口氣,把紙揣回到懷裡。
“維禮啊維禮,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哪怕託夢也好哇。”許一城望着窗外不斷後退的景物,覺得陳維禮的孤魂依然在霧中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心情一陣黯然。不過他很快就振作起來,無論怎樣,先把東陵保住再說。
富老公和他在第二天傍晚趕到馬伸橋鎮的獨立團駐地。此時天色漸晚,天空隱隱聚着一團黑雲。蜻蜓低飛,空氣溼重。五月底六月初的天氣說變就變,不知何時就有雨點落下來。獨立團的營地就擺在馬伸橋鎮子外頭,放眼望去異常安靜,井井有條。到底是真正上過戰場的軍隊,瀰漫着一股血腥的肅殺氣息,直透陰雲。他們從前線退下來以後,就一直駐守此處,離孫殿英的十四軍主力相隔較遠。主力駐紮鎮外,少數軍官和警衛團駐在鎮子內。
他們兩人到了軍營門口,說明來意。三名衛兵把他們帶到團部。這是一處鄉紳的民房,不過已經改造成了臨時指揮部。正面牆上掛着一張燒掉一個角的北洋五色旗,幾個軍備木條箱壘成了一張大寬桌,上頭擺着一張大地圖,幾名參謀正趴在上頭,勾勾畫畫。中間一人身材矮小,體型卻十分敦實,如同一座打鐵砧子。
“團長,人已帶到。”
那人擡起頭來,兩條濃眉纏在中心,臉上疤痕縱橫,脣邊還有兩撇精心修剪過的小鬍子。十年時光,歷經戰火,當年那個二愣子如今也淬鍊成了一員驍將。北軍不利,他的眉宇間帶着幾絲疲憊,但腰桿筆直,渾身都散發着兇悍之氣。
“富老公。”李德標立刻認出了來人,不過他不動聲色,站在原地,聽不出是親熱還是淡漠。
“李將軍還能認出老朽,真是十分榮幸。”富老公連忙施禮。
“當年富老公犒軍之恩,李某一直記在心上,怎麼會忘。”李德標神色略微解凍,伸手把他迎過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師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許一城。富老公道:“這是我們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許。”
許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張總統之命,前來轉達一份手令。”
李德標眉頭太濃,一動就額前陰雲翻滾,讓他看起來陰晴不定:“雨帥的命令,爲何不通過參謀部下發?”雨帥就是張作霖,因爲張作霖字雨亭。儘管他現在貴爲總統,可舊部總喜歡如此稱呼,以示親近。
許一城道:“因爲張總統說此事必須機密,外人不得予聞。”
張作霖治軍,經常越過指揮級,直接給一些親信發佈命令。這是他控制奉軍諸部的不二法門,因此直髮手令這個舉動不算稀奇。李德標又問:“那總統府的人呢?他爲何讓你這麼一個外人傳令?”許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標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過手令看了一遍,擡起頭:“守護東陵?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富老公和許一城告訴李德標,此前東陵被盜,宗室探知是馬福田、王紹義所爲,現在聽說他們計劃去挖慈禧墓,因此溥儀親自求到總統府。張總統宅心仁厚,深爲不安,於是親發手令,讓他們來找李團長襄助云云。
李德標道:“馬福田、王紹興我知道,確實是一夥悍匪。但他們如今在奉軍有正式番號,我若去打,豈不是攻擊友軍?”
許一城道:“雨帥的意思,並非要將軍您去剿匪,而是駐守東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知難而退,就必不大動干戈了。”富老公緊接着跟道:“宗室備下一點薄禮,用來犒賞諸位將士護陵之恩。”
富老公這次前來,宗室下了血本,帶了四大箱子現洋。任何一個軍閥,面對這麼大筆數量的銀錢都不會不動心。果然,李德標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門口,舉高藉着燈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帥對宗室還真優待呢,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這個——他還有什麼別的吩咐沒有?”許一城道:“沒別的了,張總統說只需守上數日便好。”
李德標面無表情道:“眼下戰局緊急,我不想擅離職守。不過既然雨帥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連連拱手感謝,說李團長義薄雲天,還請趕快派人去卸下馬車上的東西吧。軍餉到手,李德標的冷臉也帶出幾絲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擡箱子,然後一伸手:“我送送兩位吧。”
看得出來,李德標對這事很牴觸,不想跟他們多寒暄。富老公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跟許一城表示先離開再說。
李德標帶着他們兩個走出團部,來到小鎮唯一的一條大街上。鎮子上的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兩側商鋪統統黑着燈,寬闊的黃土街道上只擱着幾個鐵絲架子,靜悄悄地恍如鬼鎮。李德標突然停下腳步,對他們道:“你們就在這裡上路吧。”
富老公訝道:“李團長,您這是……”
“我是說你們就在這裡上路吧,我會親自送你們走。”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富老公正要開口,李德標冷冷一笑,突然臉色一翻,把手令丟在富老公面前,聲如驚雷:“你們兩條狗敢僞造軍令,好大的膽子!”
旁邊的衛兵突然出手,霎時把許一城和富老公按在地上。許一城勉強擡起頭來喊道:“這確實是總統手諭,李團長一定有什麼誤會。”李德標揪住他的頭髮,把手令從地上撿起來,在他眼前甩了甩,譏誚道:“你們真以爲雨帥是大老粗?以爲我李德標是個蠢丘八?”
許一城保持着鎮定:“不知李團長您憑什麼說這個是假的?”
李德標抿起嘴,嘿嘿冷笑起來:“雨帥早就防着你們這種人,凡是他所寫的手令,都會在毛筆中藏一根針,在紙上留下一個小針眼,透光可見。你明白了?”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難怪李德標特意把手令舉到電燈前去看。他們只顧得模仿筆跡與語氣,沒想到張作霖還有這樣的心機,卻在這裡露出了大破綻。李德標見兩人無話可說,冷笑一聲:“僞造軍令,當以敵軍奸細論處,應該就地槍決。”
說完他掏出佩槍,對準兩人:“我剛纔說了,我會親自送你們上路。”
富老公猛地一掙,高聲道:“李德標,手令是假,可東陵之事是真!我又不是害你,還給你送錢,你這點情面都不講嗎?”李德標卻絲毫不爲所動:“軍法如山,沒什麼好通融的。你僞造雨帥手令,就是罪不容赦。至於你資助我軍的那些錢,我叫人燒還給你就是——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