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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2)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2)

許一城和海蘭珠走進城隍廟後頭,裡面有一間極小的磚屋,上瓦下磚,牆皮塗成暗紅色,屋子左右不過三米見寬,木門檻倒有將近一丈。許一城一看這小屋子,眉頭一動,對海蘭珠道:“你來過城隍廟麼?”海蘭珠搖頭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國了,城隍廟只是聽說,沒進來過。”許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蘭珠大奇,問爲什麼。許一城還沒回答,王紹義已經催促兩人進那屋子。

他們高擡腿邁過門檻,纔看到屋子裡頭啥也沒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個地窖。旁邊擱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裡。

“請。”王紹義的表情在燈籠照耀下陰晴不定,說不出的詭異。

許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這地窖很深,一股子黴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見海蘭珠也慢慢爬下來。她對黑暗的地方似乎有點恐懼,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許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許一城和海蘭珠,然後是王紹義和客棧掌櫃,四個人依次下了地窖,外頭“砰”的一聲,把地窖的口給蓋上了,徹底陷入黑暗。許一城感覺黑暗中似乎還有人,可只能聽見呼吸聲,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海蘭珠的指甲都快摳進肉裡去了,問他是不是鬼?許一城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唰”的一聲,掌櫃的劃亮一根洋火,點起一個白紙大燈籠,把整個地窖照亮。海蘭珠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差點把許一城掐出血來。

燈光一亮,她纔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個個青面獠牙,面露猙獰,有吐着長舌的吊死鬼、滿臉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腸子的腰斬鬼,還有什麼虎傷鬼、科場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悽慘死狀,全都立在四面牆前,身子前傾,彷彿在極近的距離躍然而出,一對對無瞳的眼珠子幾乎貼着海蘭珠。

海蘭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斷顫抖。許一城細聲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這都是泥塑。”海蘭珠定了定神,再仔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黃的油燈照映之下,油泥浮動,真好似活着一般。

許一城道:“你在國外長大不知道,在城隍廟後頭,一般都有個暗室叫作陰司間,就是這裡了。裡面供着各種鬼像,供遊人觀看,算是免費遊了回陰曹地府。”海蘭珠眼神遊移,驚魂未定,明知這些東西是假的,可氣氛着實驚悚。

王紹義笑道:“小姑娘這一聲驚叫,纔算是真情實感,不錯,有進步。”

如果是大城大鎮的城隍廟,陰司間裡琳琅滿目會有幾十種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惡事。不過平安城是個小地方,陰司間裡只有約莫七八尊泥塑。許一城環顧一週,發現這裡也不全是鬼。陰司間正中居然擺着一張方桌,桌子旁已經坐了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馬褂。他們看向許一城,沒吭聲,眼神都頗爲不善,卻也帶着幾絲驚慌。

王紹義請許一城在桌子一邊坐下,海蘭珠鬆開他的胳膊,站在旁邊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兩個人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若無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櫃提着白紙燈籠恭敬地站在後頭,王紹義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馬金刀坐定,頭頂恰好對準窖門。他環顧四周,指頭朝上一指:“鬼門一關,咱們就算是進了陰曹地府,陰陽隔絕。在這兒天不知,地不管,人間更是沒關係。諸位有什麼話要說,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頓覺陰風陣陣,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彷彿真在陰曹地府一般。整個地下室只有一個地窖口,還被王紹義牢牢關上。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天不知,地不管,叫誰都不靈。在座的幾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掌櫃的提着燈站在王紹義身後,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陰影,如同判官。許一城心中冷哼一聲,王紹義故意選在這個鬼地方,只怕是別有用心。別的不說,單是這鬼氣森森的氛圍,就已讓人先銼了幾分銳氣。

王紹義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道:“你們三位,都是確實來平安城收貨的,彼此認識認識吧。”在座的兩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話;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說話帶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調;他們倆只報了名字,來自哪裡,什麼鋪子的,一概不提,可見彼此都有提防。

海蘭珠這才知道,那客棧外頭擱着四隻金蟾,正是來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紹義親自去查驗,幹掉了一個探子僞裝的,剩下三家,纔有資格邀請到陰司間來。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紹義眼睛一眯:“我先問個問題,兄弟我在東陵做的事,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許一城已經回答過這問題,坦然說是毓彭,另外兩位卻有些支支吾吾。王紹義一拍桌子,惡狠狠道:“我剛纔說了,鬼門一關,誰都不許藏着掖着!當着這麼多惡鬼都敢說謊,可是要遭報應的!”高、卞兩位還是有些爲難,王紹義冷笑道:“咱們都說實在話。愛新覺羅家的墳,是我刨的,這是機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們來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內部走漏的風聲——我不怪罪你們,求財嘛;但嘴不嚴的,卻一定得有個交代。你們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訴我,咱們買賣接着做;不說,我就拿你們開刀,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他這一句話出來,陰司間裡頓時一片寂靜。高、卞二人垂下頭,心裡都在緊張地做着鬥爭。在這昏暗的小地下室內,又被鬼怪環視,人心本來就極度壓抑,所以王紹義幾句話輕易就動搖了他們的心防。

許一城微微嘆息,王紹義這句話相當厲害,等於是分化了這兩人與內線的利益,這些求財的人,哪裡會講什麼義氣,爲了自己的好處,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果然,兩人很快各自說出一個人名。王紹義點點頭,對掌櫃的耳語幾句。掌櫃的把燈擱下,重新爬上地面打開蓋子交代了幾句,又爬回來。過不多時,外頭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紹義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實實誠誠地講話多痛快?——行了,咱們說正事兒吧。”

掌櫃拿來一個口袋,擱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綴着珍珠的鳳冠、織金的經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種金銀法器、雞卵大的寶石,林林總總二十多件。燈光昏暗,許一城只能粗粗一掃,和淑慎皇貴妃墓裡失竊的陪葬品似乎都對得上號。跟它們比起來,剩給毓彭的那個泥金銅磬和蜜蠟佛珠算是不值錢的了。

高全、卞福仁兩個人眼睛直了,這些東西都是硬貨。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着本身質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只因爲和名人有關係,方纔身價大漲。

這些東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說也是十幾萬大洋的買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聽到風聲以後,巴巴地跑來平安城。許一城忽然聽身後海蘭珠發出粗重呼吸,知道這姑娘有點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紹義笑道:“娘們兒看了金銀首飾,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鬨笑起來,氣氛稍稍輕鬆了一些。王紹義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從同治的妃陵里弄出來的,兄弟我也擔着好大風險,你們可別不領情。”

高全滿臉堆笑道:“王團副過慮了,清室都沒了多少年了,誰能找您的麻煩?”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東陵荒着也是荒着,與其讓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來給活人造福。”王紹義聽得連連點頭,忽然一擡下巴,直勾勾盯着許一城:“你怎麼不過來恭維恭維我?”許一城道:“挖墳掘墓,有損陰德。我來平安城是爲了求財,這嘴上的便宜還是不佔了。”

高、卞二人眉頭大皺,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都坐到這陰司間裡了,還充什麼聖人?”他們對王紹義說:“此人如此無禮,還睜着眼睛說瞎話,別有用心!”他們二人都存了同樣的心思,今天這些明器一共三家來分,少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紹義淡淡道:“許老弟說的不錯,咱們刨了人家的墳,就別撿便宜賣乖了。其實呢,兄弟我也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這兩千多號人的生計。人餵馬嚼,當家不易啊……”說完他伸出手去,把這堆珠寶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銷贓,你們想賺錢。不過買賣只能兩個人做,今天你們卻來了三夥兒,這讓我有些爲難。”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題終於來了。王紹義道:“兄弟我思前想後,一直不知該咋辦纔好,就跟馬福田馬團長說了。馬團長到底是過來人,有見識。他問我,這些玩意兒都賣了,能賣多少銀錢?我說怎麼也得十來萬吧?馬團長又問我了,咱們團一個月發餉錢得多少?我說五萬不止。馬團長說你就算都賣嘍,也不過是三個月軍餉,這哪兒夠啊?眼光還得放長遠不是?我想也對,這個妃子墓,就算刨了幾座,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沒意思!要挖,就挖個大的。”

說到這裡,王紹義一撥桌上的明器:“這點玩意兒,不過是添頭兒。今天把諸位聚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們做筆更大的買賣——東陵裡頭最富貴的,那得算是老佛爺的墓。諸位有沒有興趣?咱們吃個慈禧太后的現席!”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比那周圍的鬼面雕塑更爲可怖猙獰。

稍微年紀大點的北京人都還記得,當年慈禧出殯時無比奢華的風光,恐怕是前無古人。而他們專業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讀過李蓮英和他侄子寫的《愛月軒筆記》,知道慈禧墓裡的陪葬品之豐厚,恐怕要冠絕諸陵,全部發掘出來的話,將是一筆驚天財富。

王紹義居然打算開掘慈禧墓,這份野心和膽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級,不是淑慎皇貴妃的墳墓能比。雖說此時盜墓成風,可公開搞這麼大的事情,衆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紹義看他們被嚇住了,嘿嘿一笑:“這陵墓哇,就跟整娘們兒一樣。頭一回都緊張得夠嗆,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習慣了。”

這個笑話大家都沒笑。無論是許一城還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銳地捕捉到,王紹義剛纔用了一個詞,吃慈禧的現席。

吃現席,這是民國以來纔有的事情。民國開國以後,各地一直動亂,挖墳掘墓的事屢有發生,無人監管。於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錢僱傭土夫子,專門挖古墳取明器。後來土夫子覺得這麼做自己吃虧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準墳墓,然後叫來幾家古董商,當場挖墳,現場拍賣,價高者得。因爲往往是幾夥人圍着墳坑盯着,跟開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現席。

這種吃現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筆錢給土夫子,當作訂金。土夫子收夠了訂金,纔開始挖墳。無論墳裡挖出什麼,訂金都不退,這就是保底。王紹義說吃慈禧的現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們三家收取訂金,然後再去開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團副難得有此雄心,我就捨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着說道:“慈禧墓裡,都是民脂民膏。王團副爲民做主,取來也沒什麼不可。”王紹義又把眼睛看向許一城,說:“那你呢?怕了?”許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幾位應該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墳墓,說開就開。別的不說,那墓道在哪?你們誰知道?若不知地宮入口,就是幾百人硬挖,也得幾天工夫。北京**再無能,這麼大動靜也傳出去了。王團副說開慈禧墓,可也得告訴我們怎麼開。財帛動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紹義哈哈大笑:“你問到點兒上了。我就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當年慈禧墓修到最後一道手續的時候,留下了八十一個石匠封閉墓道。本來這些人是被滅口的,可其中有個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頭砸中,暈死過去。監管太監以爲他死了,怕弄髒了地宮,讓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溝裡。姜石匠後來悠悠醒轉,逃回村裡隱姓埋名,活到現在。”

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故事,若這是真的,那麼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問題。高全驚喜道:“莫非,莫非王團副已經找到那個姜石匠了?”

王紹義道:“還沒,不過已經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幾位,你看,這等機密大事,我都跟你們說了,兄弟我算夠實誠吧?那現在輪到你們表示一下誠意了。”

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就是要錢了吧?王紹義卻下巴一擡:“這次吃現席,咱們改改形式,你們也別吃了,代我走貨即可。”

尋常的吃現席,古董商給了訂金,土夫子挖出東西交給古董商,這事就完了,這是爲了防止萬一墳是空的,土夫子白乾一場。王紹義的意思是,這慈禧墓裡頭肯定有寶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來,都算自己的,但會指定一人代爲出貨,拿到市面上去換現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東西雖然值錢,但都見不得光,必須有門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場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風,如何收款,如何保證不被曝光,其中門道很多。王紹義殺人如麻,可在賣貨上就是個白丁,必須得找一個行家代爲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裡那麼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注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三位,我只能挑一位來出貨。”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纔王紹義已經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現在居然只挑一個人合作。那麼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麼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不是求財,而是求生了。贏了,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了,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裡。王紹義手裡,不在乎多這麼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了陰間,又怎麼能活着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後,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着一絲從容笑意的傢伙,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裡的氣氛太沉重了,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後站着掌櫃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裡,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後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着嗓子道:“就依王團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了掉腦袋,贏了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了幾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了個寒戰,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肉也已經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麼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里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爲止。誰手裡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麼一道難題,就是爲了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只靠掌櫃舉着的一盞燈籠,鑑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裡丟了什麼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一琢磨,發現不對。王紹義宣佈規矩的時候,只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了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爲有了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裡,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在陰司間裡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了眼睛朝這邊看,嚇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重大,你可不要再發出聲音來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隨即道:“隨便你們用什麼,只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隨身帶着。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爲五脈所鑄,氣質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櫃的都發出一聲驚歎。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裡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出砰的一聲——大家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後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隻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棲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爲精緻。下面還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琅,極爲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麼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瞭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爲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着這堆東西看了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了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隨意看。

這個規矩的妙處就在於,不怕你看得仔細,因爲每次你只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了,旁邊會從你的表情裡讀出端倪,等於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了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了一片經被。經被又叫陀羅尼經被,織有金梵字經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屍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只因得了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被這東西,少有人僞造,因爲經被是藏羚羊羊絨混着金線織就,質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里面,只有鳳冠和經被屬於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後被挑走以後,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了方寸——剛纔高全那麼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製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成默契,先將許一城驅逐出局,再作競爭。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家先後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無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衝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了。”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錘。錘頭只有兩寸見寬,相當精緻。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錘,沒有半分猶豫,朝着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聲而碎,化爲一堆粉末和數十片晶瑩的殘渣。現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傻了。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產珍珠,因爲個大圓潤,爲皇室所青睞。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爲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後,魚骨膠只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鑑別方法,在古董行當裡叫作死鑑。意思是,鑑定結果出來了,東西也沒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在是生死之局,規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爲自己爭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錘子,去砸毀了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他到底腦子裡在想什麼?他還想不想贏了?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了?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着這個奇怪的傢伙,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穩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麼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去提醒他。

緊接着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爲棒、片、鏡——這是鑑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櫃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着一圈銅套。就着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僞立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着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爲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爲三股;脩金剛部法,杵爲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唸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髮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裡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爲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傢伙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麼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爲何捨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繫於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於無法忍耐,從後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裡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幹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後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麼盤算,但聽他這麼說,胸中煩惡稍減,於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後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盃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爲精緻。許一城將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麼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後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劃,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盃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麼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裡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着許一城完成最後的選擇和判決。

在衆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於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後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製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着一個洋人女娃娃,金髮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着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着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爲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麼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擡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後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裡頭,居然還套着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裡頭一個娃娃套着一個娃娃,最後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爲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並非中國所產,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後來沙皇欽點爲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爲陪葬放了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麼這裡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麼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裡“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麼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纔有的東西,怎麼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後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鑽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裡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鑽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麼,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鑽了空子,把一件變成了六件。那麼結果是什麼?

結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只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後選中套娃,即可以輕鬆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麼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後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裡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後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僞胸有成竹,而且連他們兩個人都算了進去,算準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態?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麼大費周折?

這個結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着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爲人當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裡滾出驚歎聲來。

許一城居然是爲了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過來。王紹義設下的這個局,只要分出勝負,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着如此之大的風險,就是爲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了商榷餘地。一想到這裡,高全、卞福仁的表情複雜極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着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隱隱露出幾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家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只會以爲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了這麼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亮節了。

王紹義沒有急着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擡起來,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纔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爲什麼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纔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裡的陰司間,正是爲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後下地獄,下場悽慘。若爲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了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了一口氣,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當,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話,陰司間的氣氛爲之一鬆。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才如釋重負,紛紛表示願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佔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復正常以後,許一城擡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滯。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了**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你什麼,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矩。你贏了,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擡起來,對準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矩了,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着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態。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了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爲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爲意地伸開腿,踢了踢那兩具屍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麼官?”

當年林沖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隨便殺個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後才能入夥。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只會認爲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麼關係——不妨暫且留住在平安城賞賞風景。等事成以後,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了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了:“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了,本來沒這麼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麼三家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了?不留個活人質,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收槍在腰,轉身對掌櫃的說:“開門,收屍。”

掌櫃的拿起一根長杆,朝上頭門板捅了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涌進來,陰司間裡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點。王紹義先爬了上去,然後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屍體擡上去,他們一走,裡面安靜了許多,只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裡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了一陣,許一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態畢現:“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盡力了。我身爲翼長之女,做人質就做人質吧,爲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王紹義這夥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儘快回去通知毓方他們,回來救我。”海蘭珠展顏一笑,“你可別小看了我,我在英國可學了不少東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會放心讓我來。”她心生惡作劇,忽然很想看看許一城爲自己着急的模樣,“實在不行,就嫁給這糟老頭唄,當個壓寨夫人。”

許一城臉一板:“不要胡說!”

兩個人正說着,外頭門板響動,掌櫃的自己又拎着燈籠下來了:“兩位,這裡不好久待,請上去吧。”

許一城和海蘭珠正要往上走,掌櫃的忽然又開口道:“請留步。”許一城停下腳步,沒有好臉色:“你又讓我們上去,又讓我們留步,什麼意思?”掌櫃的把燈籠擱下,雙眼注視着:“你是五脈中人?”

許一城這次來沒用假名,因爲他在古董圈裡其名不顯,沒什麼聲望。想不到一個平安城的客棧掌櫃,居然在這裡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實身份。

這可麻煩了,萬一有什麼事情,引得匪幫去報復五脈,可就要出大亂子了。

掌櫃的看出他一霎時的慌亂,語調平淡,伸手一指許一城腰間那一圈綴着海底針的黑布:“這東西,是不是叫海底針?”許一城點頭稱是。掌櫃的呼吸略顯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許一城以爲他要索賄,便開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爲我做件事。”

掌櫃的咯咯笑了起來:“我又不玩古董,要這東西做什麼?只是它與我家祖上有舊,我一直聽說卻沒見過,這次難得有機會,想看看罷了。”

許一城皺眉道:“有什麼舊?”掌櫃的伸手點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上:“先前我還不大敢認,但看到這四合如意雲中多了一輪日頭,就知道了。這叫作破雲紋,乃是我家的標記——看來這海底針,是我家祖上親手打製的。”

這話一出口,許一城可吃驚不小。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姓歐陽的能工巧匠所打造。當時那位歐陽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脈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歐陽工匠爲了報恩,就爲五脈度身打製了一套鑑定工具,完全貼合五脈的鑑定手法而成,所以被歷代奉爲寶具。想不到在這平安城的土匪窩裡,居然碰到了一位後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樣式名字,看來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歐陽?”

“不錯。剛纔你一亮出來,我就認出來了。我家曾祖父曾經留過遺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後代。就算是死敵,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許一城有所意動。

掌櫃的語帶譏誚:“幾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現在,也剩不下什麼。何況就算我想救你們,王團副也不會答應。看在這海底針的份上,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會讓閒雜人等來騷擾。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如此,多謝了……”許一城知道,這算是運氣好了。不然深處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環伺,海蘭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還真有危險。

“快上去吧,不然王團副又該起疑了。”掌櫃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蘭珠貪婪地深吸幾口空氣,胸口起伏,引得周圍幾個匪兵竊竊私語。掌櫃的帶着他們離開城隍廟,來到大街上。過不多時,許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幾個士兵押着兩人,從縣衙門走出來。不用問,自然是黃克武與付貴。

幾個人見了面,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礙着掌櫃的在側,只得用眼神簡單交流。

掌櫃的說:“許先生你的馬車就在城門口,隨時可以走。海蘭珠姑娘得跟我們回去。”海蘭珠看了眼許一城,忽然伸手過來,像洋人一樣勾住他脖子,下巴墊在他肩膀上,突然淚如雨下,哭着說你可一定得來接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許一城渾身一僵,下意識要把她推開。海蘭珠低聲道:“做戲得像一點,他們纔不會起疑。”許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們,知道海蘭珠說得不錯。王紹義之所以放心把許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爲有那兩條人命的投名狀以外,就是扣押海蘭珠這個人質。海蘭珠越是表現出不捨,這枚籌碼才越有價值,處境越安全。

於是許一城略帶尷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蘭珠伸手推開許一城,擦了擦眼淚,一甩頭髮對掌櫃說:“帶路吧,我可得住間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櫃的面無表情道:“王團副吩咐過,不會虧待你。”

海蘭珠就這樣被歐陽掌櫃帶走,其他人則被押送出城,馬車就停放在城門口,上頭居然還掛着盞白紙燈籠,沾着斑斑血跡,顯然是剛纔歐陽掌櫃在陰司間裡提的那盞——這,就是王紹義送給許一城的警告了。

馬車夜行十分危險,轅馬不辨路途,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可許一城一秒都不願意多等,上了馬車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貴和黃克武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多問,也隨之登車。

馬車朝着北京城轔轔地駛去,許一城在車裡把陰司間裡的事情一說,黃克武和付貴都大爲震驚。這個王紹義一步三算計,手段還如此狠辣,不愧有惡諸葛之名。付貴道:“你也忒濫好人了,能從他手下逃生已經算僥倖,還想去救人?”許一城神色黯然:“兩條性命……就這麼沒了。誰知道這個王紹義和日本人之前又害過多少人命。”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對許一城道:“許叔,我覺得……這次你可能弄錯了。”許一城緩緩轉過頭來,眼中不解。黃克武從懷裡取出一塊東西,許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塊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黃克武道:“你們被帶進城隍廟以後,我和付貴叔被押到城隍廟隔壁的縣衙,關在監牢裡。我很生氣,質問看守的人怎麼把我們當犯人,知不知道我們是許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說這是平安城的規矩,怕你們亂說亂動,等到王團副談完,自然放你們出來——關在這裡的又不是你們一家。”

“還有別人在監牢裡?”

“嗯,還有幾個人都是短裝打扮,抱臂站在監牢裡,表情都有些不高興。”黃克武回答。付貴補充道:“客棧裡還有兩隻金蟾,看來找王紹義出貨的人不只我們。這些人估計是其他兩位老闆帶來的保鏢。”

“那估計他們現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紹義就是故意把人分開,談不成生意就弄死。”許一城嘆息道。

“其實監牢裡還有其他幾個人,大多是這夥人從附近鄉村裡綁架來的富戶,準備勒索贖金的。不過其中一個人,卻和咱們有關係——”黃克武不會賣關子,繼續說了下去,“那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險短裝,鼻樑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鏡。他一聽到我們提到你的名字,就從地上爬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認識許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說不上哪裡人。”

“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隱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隨支那風土考察團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只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土考察團組織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了,結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團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了回來,關在此處。剛纔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是擔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他認爲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支那風土考察團覬覦東陵,僱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繫。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在平安城的監牢裡,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綁架了木戶有三。這等於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係,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了。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覬覦東陵的證據,也只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上來說,太牽強了。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穫。一想到這裡,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後也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整了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如今也已經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確實認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呆子,倒沒什麼心機,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術——對了,木戶教授還說了什麼?你手裡的殘碑碎片是怎麼回事?”

黃克武繼續講道:“我在監牢裡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了爭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了,說,‘我背後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裡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交給堺團長。’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到監牢角落,掀開爛稻草蓆子,拿過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着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牢裡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現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果遭遇了這些土匪。這些人只顧着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記錄開墓後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了。他用盡力氣,才搶回這麼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麼就給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麼都不懂,在他們眼裡,只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麼沒了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叮囑說這樣東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必妥當地把它帶出去,至於他,你們不用管。然後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裡,頗有愛物成癡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麼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只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了。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裡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齟齬。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癡人”,內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了,他還跟我說了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該留在這裡。木戶教授卻瞪着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裡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現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了,更別說一塊古碑了。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裡,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着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是數千年的事業;跟這相比,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爭執國家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略蹙:“他是這麼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他希望死後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裡擺了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爲了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了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裡,不由得“啊”了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只爲了運輸方便就毀掉了,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家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麼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確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了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麼國家,都是一場災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癡,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訕訕應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了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裡,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了,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現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着眼鏡和禮帽的**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裡涌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爭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

馬車好不容易擠到城門邊,突然一個黑影斜斜衝過來,一把拽住轅馬的繮繩,大聲叫道:“你們可回來了!”

三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藥來。這麼黑這麼亂的地方,他能分辨出這輛馬車,可真是不容易。

“藥來,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大劉呢?”許一城問。

藥來帶着哭腔喊道:“可等到你們了。大劉他,他讓日本人給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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