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四目相對,突然都明白了。幾十年前,許家與木戶家的兩個人踏上尋找玉佛之旅;幾十年後,同樣是這兩家的後裔,踏上同樣一條路,這看似偶然之中,其實隱藏着必然。我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有着理想主義的傾向,會固執地堅持一些看似無謂的事情,爲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這就是木戶加奈所說“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戶加奈相視一笑。這時候我才發覺,她不知不覺依偎到了我的肩頭,身子輕輕斜靠過來,保持着一個親密而曖昧的姿勢。我爲了避免尷尬,咳了一聲,說木戶小姐,我來給你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木戶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後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說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燦然。她和黃煙煙的美截然不同:煙煙的美是驚心動魄的,如同荒野裡熊熊燃燒的野火,而木戶加奈更像是一本翻開的詩集小卷,馨香靜謐。
既然我們已經——姑且算是吧——訂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如果我還繼續藏着掖着,就太不夠意思了。於是我盤腿坐在牀上,把地圖翻到河南省洛陽市那一頁。拿起鉛筆說道:“綜合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這個則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盧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來。而它的面相,是以則天女皇爲藍本。你記不記得謝老道說過,按照佛法法報不二的精義,大日如來與盧舍那佛這兩尊佛,在很多寺院裡都是一陰一陽相對供奉。”
“是的。”木戶加奈說。
“我聽到那句話以後,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武則天供奉在洛陽明堂裡的,是大日如來玉佛。那麼,一定存在一尊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明堂的遺址,在今天洛陽中州路與定鼎路交叉口東北側。”
我一邊說着,一邊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一點。聽了我的提示,木戶加奈眼睛一亮,她從我手裡拿過鉛筆,從洛陽市區劃出一條淡淡的鉛筆線,一直連接到龍門石窟的位置。
“不錯!”我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龍門石窟的是盧舍那大佛,而明堂裡供奉着的,是大日如來。一在明,一在暗。咱們有理由相信,這兩尊佛,是嚴格遵循着‘法報不二’的原則來設置的。”
我又把寶雞市的地圖攤在牀上:“咱們再來看勝嚴寺。今天謝老道說了,勝嚴寺裡只有一尊大日如來,那麼,另外一尊盧舍那佛是在哪裡呢?洛陽的二尊佛,一在堂內,一在城外,那麼勝嚴寺的兩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安排,一尊在寺內,一尊在寺外?”
木戶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嘆詞。她整個上半身都俯在地圖上,用指頭一寸一寸地在岐山縣附近移動。
“所以我認爲,勝嚴寺的佛像,是一個指示方位的座標。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遺址和龍門石窟之間的距離與方位關係,並把這個關係套在勝嚴寺裡。結果發現,與勝嚴寺大日如來相對的盧舍那佛,準確位置正是在這裡……”
木戶加奈隨我的解說移動鉛筆,很快就畫出了一條線。起點是勝嚴寺,而終點則落在了秦嶺崇山峻嶺之間,那裡沒有任何地名標示。她擡起頭望着我,我點點頭:“許一城和木戶有三,很可能在岐山發現了這種對應關係,然後他們根據勝嚴寺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嶺,去尋找另外一尊盧舍那佛。”
木戶加奈興奮地接過我的話:“也就是說,他們發現玉佛的地點,很有可能就在秦嶺中的某一點,那裡有一尊盧舍那佛像作爲標記!”可她忽然又困惑起來:“玉佛本來供奉在洛陽,怎麼會跑到岐山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呢?”
我搖搖頭:“你不要忘了,在證聖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場大火燒燬了,明堂內的許多珍貴寶物都付之一炬。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個時候被轉移了出來,放到什麼地方暗藏起來也說不定。”
“那麼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木戶加奈問。
“當然是去實地看看嘍。”我伸出手,指向遠方的秦嶺山脈,神情平靜。
龍門石窟是在洛陽明堂遺址的東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論成立,那尊神秘的盧舍那佛像,應該也在勝嚴寺東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裡恰好是秦嶺山中。這個距離看着很近,但這只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秦嶺險峻曲折,山裡沒有現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繞路攀巖,十五公里直線,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繞到。
我把這個猜想告訴姬雲浮,他很贊同,也想跟我們去看看。不過他必須幫老戚破譯筆記,暫時抽不出時間來。於是我決定只帶木戶加奈去。我本想再找個熟悉地形的當地導遊,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謝老道。謝老道聽說我們要進秦嶺,自告奮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說這一帶他從小就熟悉,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他說是跟我們投緣,我猜我們出手闊綽也是個重要原因。
我們在岐山買了一些登山用的裝備,還有兩頂帳篷和三天的糧食。現在時節還未進入秋季,山裡除了稍微涼一點以外,還算適合露營。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馬臺野長城玩過,有攀登經驗,而木戶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時也經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遺址什麼的,野外作業司空見慣。至於謝老道,人家當年是從陝西一路要飯要到成都的,這點路程,小意思。
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精確定位。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點”考察,必須準確地抵達那個“點”,纔有意義。
最後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姬雲浮。他從自己的收藏裡,翻出一張古老的軍用地圖。這張地圖木戶加奈看起來格外親切,因爲這是舊日軍參謀本部出版的。在抗戰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間諜潛入中國,繪製了大量精細地圖,甚至比中國自己的都好用。這張地圖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圖,嚴格遵循軍事地圖畫法,等高線勾勒得一絲不苟,標高也特別細緻,相當好用。
“不得不承認,日本人做起事來,就是認真啊。”我抖了抖地圖,謝老道一臉不屑:“這一條一條線曲裡拐彎的,還能比得過老道的掌中羅盤、胸中玄機?”說完他托起一個風水羅盤,撥弄一番,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這羅盤是黃楊木質地,邊緣光滑,浮着一層暗紅色的包漿,內斂深邃,像是給人玩熟的核桃一樣,沾染着氣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過我對這玩意的實用價值存疑,羅盤還能轉,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幾乎看不見,中間的指南針磁性也堪憂。
木戶加奈在一旁沒有說話,她正默默地檢查着我們的登山包。自從“訂婚”以後,我跟外人說話的時候,她從不插嘴,永遠站在我身旁稍微後一點的位置,總是恰到好處地遞來外套或是水杯,像傳說中的日本女人一樣賢惠。
**聽說我們要出發,建議我們把秦二爺帶上。不過我看秦二爺對我們一直餘恨未消,還是婉拒了。山裡太危險,需要團隊精誠團結,我可不想攀山之餘還要提防他。
這一切都準備停當以後,我們選了一個大清早,從勝嚴寺附近的一處山口進入秦嶺。姬雲浮把我們送到山腳下,叮囑了一番,說等你們回來,這邊也破譯得差不多了。
秦嶺的主峰坐落在眉縣、太白縣、周至縣境內,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鄰三縣,屬於主峰北麓範圍。山體之雄奇、山勢之跌宕起伏,一點都不含糊。我們一開始出發時,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跡就消失了。我們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進,有時候爲了翻過一道高坡,要反覆上下好幾處山頭。開始時還能偶爾在山坳裡看到一兩塊田地以及經濟林地,到了後來,周圍的野生華山鬆、油松、椴樹變多,從稀疏逐漸茂密起來,還有好些不知名的鳥和小動物竄來竄去。我們在山裡走了足足一個上午,一看地圖,直線距離還不到三公里。
我們滿頭大汗地走到一條山澗的拐角低窪處,看到有一條清澈小溪橫穿而過,蜿蜒伸向山脈深處。所有人都同意停下來休息一下,於是我們在溪邊坐下,吃了點午飯。
我低頭拿着指南針看地圖,研究該怎麼走才最有效率。這張地圖雖然等高線精細,可也不能完全信賴。有的地勢險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腳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緩,卻是密林緊湊,無法通行。謝老道拿着羅盤在四周轉悠了一圈,看我正在發愁,眯着眼睛說:“這一帶啊,叫做鬼剃頭。你看看,東一條溝壑,西一道山嶺,像是被鬼抓了腦袋,拽下幾根頭髮一樣。出了名的難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進來。”
“這麼說你也沒怎麼來過?”
“咳!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誰輕易往山裡來。”謝老道摸出一塊饃,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戶加奈沒參與討論,她殷勤地爲我切開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醬,還撒了幾粒葡萄乾在上面。我接過麪包吃了一口,她又遞過來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來,讓謝老道好一陣羨慕。
等到我們都吃飽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時候,她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玉佛頭本來放在洛陽明堂裡,爲什麼許一城和木戶有三會來岐山尋找?
關於這個問題,我之前還真做過一番功課。反正這種跋涉很無聊,我把這個背景故事說給她聽。
所謂明堂,是指古代用來宣佈政令和祭祀的場所,政治意味濃厚。爲了給稱帝做準備,武則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陽修建了一座明堂,號稱“萬象神宮”。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寵信的一個面首,叫薛懷義。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指揮數萬民工,以乾元殿爲基礎,只用了一年時間就修起了一座無比高大的明堂。
這座明堂周長九十米,高九十米,擱到現在也是棟高大建築了。它分爲三層,最高層是一個圓頂亭,亭中立有鐵製金鳳一頭,暗喻武則天本人。而在明堂後頭還有一座天堂,裡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夾紵佛像,周圍放置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來玉佛像很可能就擺放在天堂裡。
明堂落成八年之後,證聖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薛懷義爲了討好武則天,挖空心思在元宵節當天搞了一場盛大的表演活動。他在明堂挖了一個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當着武則天的面用鐵鏈拽上來,展現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觀。他還拿牛血畫了一張兩百尺高的佛像,懸掛在天津橋上。可是武則天對此沒太大興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寵沈南璆身上。
薛懷義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節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給燒了。這場火勢很大,連明堂也被禍及,生生燒了一個罄盡。武則天不願醜事外揚,對外說是工匠的失誤,給遮掩過去了。
“後來明堂雖經多次修復,但再也沒恢復第一次的規模。到了安史之亂的時候,明堂被徹底焚燬。我估計,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這兩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轉移出宮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長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爲什麼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難道岐山在唐代有什麼特殊的地位?”木戶加奈問。我搖搖頭,表示這個問題答不出來——事實上,我們此行的目的,正是爲了找出這尊玉佛背後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揹包,準備繼續上路。木戶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擡起來,我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把她拽了起來。謝老道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們談話他從來不插嘴。這個人雖然油腔滑調,其實聰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裝不知道的好。
我們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個下午,從一座高嶺的側面斜插到兩片山崖交匯處,沿着一條無比狹窄的崖邊向下走去。這裡山體斷層天然形成一條狹窄棧道,勉強可以走過去,但人必須後背緊貼巖壁,一步步蹭過去。從地圖上看,這是一道類似外牆的山嶺,突破之後,裡側山勢趨緩,就好走多了。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終於有驚無險地翻過這道山牆,來到一處長滿竹林和槭樹的山坳。這裡地勢平緩,適合紮營。這時候謝老道忽然喊了一聲,我們循他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的林子裡影影綽綽的,似乎有棟建築。
這個發現讓我們吃驚不小,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居民。我們謹慎地停住了腳步,想看清楚再說。那建築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樹遮擋,只能從輪廓勉強判斷,它的體型很小,還不到尋常茅屋的高度。外圍樹林與草坪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
謝老道觀望了一陣,捋着鬍子道:“槭樹爲帳,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麼?”
他轉過頭,一臉嚴肅:“那是一座墳。”
我鬆了口氣。在深山裡面,一座墳總比一羣不知底細的人要安全。我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墳。這墳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墳圍用大塊青磚砌築。不過這墳已經被人給盜過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個基座,墳塚像一個人被剖開了肚皮,向兩側敞開,裡面隱約可見半扇拱形葬頂。大概盜墓賊覺得這裡荒無人煙,所以肆無忌憚,連盜洞也不打,直接挖開了事。
墳墓附近長着高高的灌木與野草,幾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沒有任何小徑的痕跡。說明這地方即使當年有人祭祀,也早已棄之不管了,就連盜墓的恐怕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說這墳修得古怪,這裡無水環山,乃是個枯困局,在這裡修墳,成心是不打算讓死者安生。
我是個無神論者,木戶加奈在日本也是見慣了墓葬的人,至於謝老道,他自稱會法術,鬼神不能近身。我們三個都不忌諱,索性就在墳墓旁邊紮營,支起帳篷。謝老道說他不用睡帳篷,有塊石板就夠了。但他年紀不小,我們不太好意思讓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頂給他。
不過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我們只剩一個帳篷了。我正在爲難,木戶加奈已經鑽進帳篷,把裡面的充氣墊子鋪好,拿出兩個睡袋擺直。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們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勞。吃過晚飯以後,我和謝老道隨便閒聊了一會兒,各自鑽進帳篷。我一掀簾子,木戶加奈正跪坐在充氣墊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您回來了。”口氣像是一個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婦。她幫我把外套脫了下來,仔細疊成枕頭形狀,放在睡袋口。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已慢慢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經脫去了登山外套,裡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線不輸給秦嶺的險峻,兩條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讓整個帳篷裡都有一種曖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視線落點,面色一紅,卻沒有躲閃,反而輕輕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她凝視着我,忽然嘆道:“許桑,我們離開岐山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現在理論上是一個失蹤人口,五脈只知道我在安陽失蹤,就算他們能撬開鄭國渠的嘴或者藥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潛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現身,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黃家和藥家姑且不論,劉局那裡肯定要有一個說法才行。
“如果這次咱們能查清真相,這些小事他們是不會計較的。”
“那黃小姐和藥先生呢?”
一聽到這兩個名字,我沉默了。藥不然我還算能交代,但黃煙煙卻是一根刺。這根刺不深,但很銳利。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爲黃家纔不得以採取的手段,可終究是我欺騙了她。一想到渾不知情的她在鄭別村頭與鄭國渠拼命的樣子,我實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騙了她,會有多大的怒氣。
“哎,這個到時候再說吧。”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戶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得到,五脈對你的成見太深,很難接納許家迴歸。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以後,我們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戶家不會不歡迎故人之後的。”
“再說吧……哎,對了,東北亞研究所,現在是做什麼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鑑別工作,說起來,工作內容跟中華鑑古學會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們那裡任職。”
“咳,那個就扯得有點遠了。你說,他們會不會現在也做一些古董進出口生意什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戶加奈搖搖頭,“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我這纔想起來縮回手,趕緊鑽進睡袋裡去。木戶加奈搖搖頭,沒有繼續追問,把帳篷裡側拉鎖拉好,鑽進另一個睡袋。而隔壁謝老道的帳篷裡,早已鼾聲如雷。
我當天晚上失眠了,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木戶加奈那個問題。思緒像是把大木杵,把腦子裡的睡意像搗蒜一樣搗得支離破碎、汁液橫流。
大約到了午夜光景,肉體疲憊好不容易快要壓服精神亢奮時,我迷迷糊糊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響動。我頓時睡意全無,輕輕拉開睡袋,隔着帳篷門簾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個人影在樹林裡晃動。
我小時候聽反特故事裡有一招,找一根細線拉在外頭草叢裡,細線那頭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個罐頭盒。碰到那根線,罐頭盒就當啷一聲倒扣下來。晚飯我們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個空盒子,一時有了玩心,才設了這麼一個東西,裝完以後就忘了這茬兒,誰也沒說——沒想到這麼個東西,居然真派上用場了。
那個模糊的人影估計也聽到空盒子落地的聲音了,正打算掉頭離開。我側耳傾聽,謝老道在帳篷呼嚕打得正響,肯定不是他,再側臉一看,木戶加奈也在睡袋裡睡得正酣。毫無疑問,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除我們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驚。
我趕緊爬起身來,隨手抄起野營用的鋁水壺,離開帳篷。今天夜色無雲,星月高懸夜空,整個山坳裡罩着一層淺淺的灰白光芒。我擡眼這麼一看,卻看到那人影跑到墳邊上那麼一晃,消失了。一股涼氣從我腳底升起,順着脊樑骨往上爬。我是無神論者,可這大半夜往墳墓旁湊,確實需要點膽氣。我嚥了口唾沫,先去帳篷裡把謝老道叫醒。
謝老道聽我那麼一說,一骨碌爬起來,特興奮,抄起羅盤和金剛杵就走。我本來想問那金剛杵不是佛家法器麼,後來想想,那玩意兒也能防個身扎個人……
無數槭樹陰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無聲的屍羣。謝老道告訴我,這在老時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頭的顏色差不多的光。這種時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墳地,有講究。我說咱們現在可不就在犯忌諱麼?謝老道一拍胸脯:“我會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們倆圍着墳墓轉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動靜。那人影不可能跑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鑽進墳裡去了。這墳頭被人挖開過,露出半個拱形葬頂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獄的入口。我讓謝老道拿起手電對準洞口,然後依次跳了下去,鑽入洞裡。
洞裡只能容一人單向彎腰進入,裡頭陰氣逼人,盡頭是有兩扇青石墓門,石門緊閉,上頭還刻着花紋與鳥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動,皺起了眉頭:“這墳墓被人盜過,爲什麼墓門卻完好無損呢?”
謝老道駭然道:“難道真是鬼?”我搖搖頭,手掌慢慢地朝旁邊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這個墓門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訴謝老道,明代墳墓爲了防止別人盜竊,已與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設一假墓門,使盜墓賊得門而不得入內。而真正的墓門,卻在別的地方。這個墓門兩旁的夯土都是實的,有經驗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對,估計那些盜墓賊也是挖到這裡,發現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謝老道環顧四周,興奮大過緊張。
我問謝老道:“你不是懂風水嗎?這裡的吉位在哪裡?”謝老道手忙腳亂地算了一圈,說吉在東南。他正要往東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謝老道問:“你不是要去找墓門麼?”我急道:“你之前不說了麼?這起墳之人處處都跟墓主爲難,那墓門自然不會挑吉位而設,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設在相反的東北方纔對。”
我們倆離開洞口,來到墳墓東北方向。我眼睛尖,藉着月光看到不遠處有個微微的凸起。我跑過去,一眼就看到草叢裡有一個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邊看似隨意地壘着幾塊石頭。謝老道一看,就叫起來說這是鎮墓石,擺的是北斗七星圖。
我走到洞口,大聲喊道:“快出來吧!不然我們就把洞口給封住,往裡灌煙!”過了半晌,洞裡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似蛇爬。從那裡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後露出一張我所熟悉的臉龐。
“許願,咱們又見面了。”方震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我實在沒有想到,在秦嶺這個無名古墳裡鑽出來的,居然是方震。這比從裡面鑽出一個費翔還要讓我驚訝。他是劉局手下的得力干將,身上迷霧繚繞,我從來沒看透過他。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居然跑來偏遠山區鑽進一座墳裡,這事怎麼想都蹊蹺。
在我的注視下,方震從從容容從洞裡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叼起一根香菸:“我本來以爲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還不錯。”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個墓口是我剛纔發現的,雖然不大,但隱蔽起來很方便。我以前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貓耳洞比這個還難鑽一點。”
“我沒問你這個!”我很憤怒,“我問你怎麼跑來這裡了!”面對質問,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點也不驚慌:“很簡單,我一直在跟蹤你。”
“跟蹤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組的監控範圍之內,從來沒脫離過我的視線。”方震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彷彿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我被這一句話搞得大爲震驚,不愧是國家機器專政機關,我自以爲像孫猴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卻沒想到還是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謝老道一聽他是警方的人,口氣又跟我很熟,連忙縮縮脖子,偷偷跟我說:“老道我身份證早丟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帳篷了。”說完轉身離開,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裡。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兩個人都沒說話。他此時沒穿警服,換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裝,像是某個大學登山隊的教練一樣,只有表情仍舊是那一副冷漠、鎮靜的神態,似乎這世界上沒什麼事能讓他驚訝到動動眉毛。
“這麼說,我一離開安陽,你們就盯上我了?”我問道。方震卻搖搖頭,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帳篷:“在安陽我們把你弄丟了,局裡反響很大。後來工作組形成一個意見,認爲你和木戶加奈之間可能有秘密約定,正趕上她申請前往岐山,我就跟過來了。”
說到這裡,方震微微一笑。我卻暗暗叫苦,這件事他們弄錯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後,纔跟木戶加奈合作,可現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飛快地轉過幾個念頭,試探着問了一句:“這麼說,我跟**、姬雲浮他們的來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嘍?”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在黑暗中的樹林裡,菸頭顯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反應,高深莫測,也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只得輕輕“咳”了一聲:“我不是通緝犯,也不是敵特,更沒做什麼非法的勾當。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務,是對你們實施保護性跟蹤,劉局沒讓我干涉或探聽你們的行動。”方震說。聽到這裡,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果他說的是真話,說明他口中的“工作組”只是知道我接觸過岐山的什麼人,至於我和姬雲浮、木戶加奈他們談過什麼內容,工作組應該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腳上有些破舊的回力球鞋,頗爲佩服。同樣是保護性跟蹤,在縣城監控是一回事,在山裡追蹤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個人,既要提防山路險峻,又要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緊緊追在我們身後,難度可真不小。他說以前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這時候方震該會問我“你們來秦嶺到底有什麼目的”。可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只是專注地抽着煙。我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既然行蹤暴露了,打算怎麼辦?殺人滅口?”
“沒接到這樣的命令。”方震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經驗比較豐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還真沒辦法說拒絕。劉局委託我們調查佛頭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護,我們理論上是一夥的,沒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這樣也好,一切攤在陽光下,至少他不會鬼鬼祟祟地陰魂不散了。
“對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我問道,心中牽掛不已。方震道:“鄭國渠接受了調查,但證據不足,很快就釋放了。黃煙煙直接返回北京,藥不然跟藥老爺子說了一聲,留在安陽處理家族事務。”
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大家都平安無事。
於是我帶着他回到宿營地,方震很自覺地找了一處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視下硬着頭皮鑽進了木戶加奈的帳篷,心想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經過這麼一折騰,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覺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後,發現帳篷是空的,探頭出去,聞到一陣肉香。原來方震不知用什麼辦法打了一隻野兔,用竹枝串起來正烤得冒油。木戶加奈和謝老道坐在兩側,手裡捧着兩節竹節,裡頭是白花花的米飯,有些拘謹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戶加奈走過來,遞給我一條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臉,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方震說他只負責保護安全,可當着他的面我們談話還是會有顧忌。木戶加奈在我手心劃了“小心”兩個字,我點點頭,回寫道:“見機行事。”
我望着有條不紊拆卸着帳篷的方震,心裡涌現出一個疑問:以他的老練,真的是不小心被我發現,才被迫現身同行嗎?方震的任務只是暗中保護我們,沒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發現的風險接近帳篷。除非……他是必須要接近某一個人,或者必須要拿到什麼東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飯,我們把帳篷收拾停當,準備繼續上路。這時方震走過來,交給我一樣東西:“昨天晚上在那個墓道口撿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枚黃澄澄的銅錢,上頭鏽跡斑斑,方孔有破損痕跡。它的正面圍繞錢孔刻着四個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不過被磨損得很厲害,只能看清一個“人”字,一個“心”字。
我告訴他們,這叫花錢,是一種民間自用的私鑄錢,不能當正錢流通,一般都是婚喪嫁娶時用於紀念或者討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會刻一些應景的話。祝壽就刻個長命百歲,升職就刻一個“加官進祿”,所以也叫吉語錢。方震撿的這枚花錢,應該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計是盜墓賊遺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過這四個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幾個,周姓陳姓許姓都可以用。至於後頭四個字,就實在難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專業,只是簡單地講了一下。
方震聽聞,“哦”了一聲,把錢揣進兜裡,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說話。謝老道湊過去討好道:“警察同志,用羅盤不?”方震擺擺手:“不用,我不看風水,我是在琢磨,這座古墓是怎麼被盜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橫了一眼謝老道:“我以前做刑偵工作的,職業病。”謝老道身子一顫,態度更加恭敬。
我們這個多了一人的探險隊再次上路,方震揹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發前我沒告訴方震我們要找的是什麼,他也沒問。我只是簡單地在地圖上把那個點標出來,然後把地圖交給他,讓他給我們帶一條最快最安全抵達的路。
不得不說,有方震這個退伍老兵在,我們前進的速度快多了。日軍舊地圖在專業人士手裡,發揮出了更大作用。他帶着我們一路翻山越嶺,毫不遲疑,有些極其險峻的地方,他還能肩扛手拽,把我們一一安全地送過去。現在我終於明白,爲何前一天他能輕輕鬆鬆跟上我們的腳程而不露任何痕跡了,跟這個精於山地作戰的老兵相比,我們簡直就是一羣幼兒園的小朋友去野遊。
唯一的遺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戶加奈幾乎沒法說話,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們在山裡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兩點多時,方震告訴我,我們已經非常接近地圖上的標示點了。他指着前頭幾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樣的小山道:“你們要去的點,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涼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與周圍連綿的山勢顯得格格不入,山體孤拔陡峭,岩層褶皺堆疊,如海螺扭轉,兩側均向外傾斜,但頂部卻頗爲平緩,被一片綠油油的植被所覆蓋。它有點像是一個小號的麥積崖,只是峭壁上沒那麼多石刻,只有藤蘿懸掛。
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聲,頗爲疑惑。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他測定了一下方位,發現這小山與昨天山坳裡的墳墓,恰成觀望相向之勢。我問他什麼叫觀望之勢,老道解釋說觀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後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說了半天,我不耐煩聽,讓他直接說結論。老道摸摸脖子,說單就那個墳墓自己的格局來看,是個枯困之局,但如果把這座海螺山跟它聯繫到一起看,那個困住死者魂魄的惡局,反而起到了爲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話,那麼昨天那座墳,就是它外圍的鎮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於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謝老道說完以後,嘖了嘖舌頭。我們望着那孤獨挺立的海螺山,不覺有了一絲寒意。只有方震面無表情,叉開手指就着太陽在測定方位。
我們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裝上路。目標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擻,健步如飛,很快就來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羣山之中,遠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處,才發現海拔並不低,山頂到地面粗略估計得有兩百米。由於地質運動的緣故,這種形態的孤峰山勢都特別陡峭,坡度有時候能達到五十到六十度,極端點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別說有什麼山路了。所以我們事先準備了登山繩索,必要時,估計得攀巖上去。
可是當探險隊繞到海螺山的北側時,都大吃一驚。我們看到,在海螺山的側面居然有一條棧道,如同一條細小的蟠龍,沿着崖邊盤繞而上,往回曲折,直達峰頂。
謝老道走近幾步,不由得皺起眉頭來:“這個棧道,怎麼看着有些古怪……”
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秦嶺自古多棧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成語。他年輕時候,走過許多次,對各式棧道都很熟悉。他說一般的古棧道,須要先在峭壁上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後在木樑上鋪設木板,有時候還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風雨。這種修建方式費時費力,不花上幾年修不完。
可眼前這個棧道目力所及之處,幾乎一個鑿孔與木樑都沒有,幾十條粗大的雙股麻繩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勢,用鉤連、懸吊以及槓桿原理讓整條棧道浮在半空,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吊橋。從工程學的角度來說,幾乎把借力發揮到了極致,實在是一項傑作。
木戶加奈這時脫口而出一句日語,表情變得有些激動。我們三個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說,這種建築手法她曾經見過,是北海道烏塔里人發明的一種叫“庫奴”的山梯,用樹藤繞過一個個巖壁凸起的支撐點,把木板層層懸吊在山側,這種方式費時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適用於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勢複雜的小山。木戶有三曾經有過專門的論著,還得過獎。
“這麼說,這條棧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戶有三修築的?”我脫口而出。木戶加奈點點頭,望着那棧道吊索,雙眼竟有些溼潤。
從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繞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夠了。而木戶有三和許一城在這裡足足消失了兩個多月,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現在看到這庫奴棧道,我猜很可能這兩個月時間裡,他們兩個人——或者是三個人——在木戶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這條棧道,好爬上山頂。
可這樣就有另外一個問題:海螺山不是什麼難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設備足以保證他們登頂。何必大費周章修這麼個烏塔里人的棧道來?要麼是他們想運什麼東西上去,要麼是想把什麼東西運下來……
“看來只有到了山頂,才知道答案。”
我邁步朝前走去,卻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過去,這條棧道年久失修,繩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經糟朽,貿然上去太危險了。”木戶加奈也補充道:“方桑說的沒錯。庫奴棧道的耐久性很差,烏塔里人都是把它當作臨時通道來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能保證它還能安全使用。”
“那怎麼辦?還是按原計劃攀巖而上?”我有些焦慮。
方震沒有回答,走到棧道的入口處,擡頭觀察了半天,用腳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繩子,回頭說道:“這條棧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獨立的繩索系統懸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們跟在我後面二十米。直到我確認腳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們再前進。要注意,只踩我踩過的木板。”
他自告奮勇,讓我忽然感到很過意不去。這件事太危險了,帶路的人稍不留神就會喪命。我說:“老方,你沒必要跟我們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這是任務。”
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只得同意這麼做。方震一指謝老道:“你在下面看着,萬一上面發生什麼事,好儘快通知別人。”謝老道看起來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們把重的行李都擱在山下,交給謝老道看管,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食物和全套登山繩索、登山鉤,木戶加奈還挎了一具迷你相機。方震在前,木戶加奈在中間,我在最後,三個人戰戰兢兢地踏上了棧道。
這一路的驚險自不用說。這條古老通道已經在山莽中隱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吱呀聲,搖搖晃晃。我們三個人爲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遠,每走一段就掛一個安全鉤在巖壁上,以避免吊棧突然坍塌。我全神貫注地盯着腳下的虛空,雙腿有些發軟,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輩和木戶加奈的祖輩也是這樣一步步踏上山頂,感覺有一種時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會有誰爲我哭泣。”我腦海裡忽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能夠爲我傷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戶加奈?或是黃煙煙?對她們我都沒什麼特別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過兩百米,我們爬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纔算有驚無險地抵達山頂。到了山頂以後,我們三個都累得氣喘吁吁,小腿肚子因爲過於緊繃而痠疼不已。我氣還沒喘勻,就被木戶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刺痛不已。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在我們面前是一堵兩米多高的磚牆,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涼如此險峻的山頂,居然突兀地出現這麼一面人造的東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詳起來。
這一看,越看越覺得熟悉。我看向木戶加奈,她激動得連連點頭,表示我沒看錯。我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那張合影,背景正是這堵磚牆。雖然歷經這麼多年,城牆侵蝕風化,破落不堪,但大體模樣仍在,只是磚隙間的青草多了。我們一直以爲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某一處隱秘的平原古城,卻沒想到坐落在這麼高的山頂之上。
棧道和照片都毫無疑義地證明,木戶和許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這個山頂爲最終目標。我們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相近在咫尺時,還是有一種惶惑與興奮。我甚至可以聽到木戶加奈咚咚的心跳聲。
這堵牆壁不太長,大約只有五六米長,然後就朝裡側拐了過去,像是把什麼東西給圍住了。方震靠在牆下,點起了一支菸,悠然望着遠處羣山,對如此離奇的場景毫不動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誠如他所言,他只是來負責我們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沒興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戶加奈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要爆炸了。我們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繞過牆,看到在另外一側的圍牆正面是一座已經呈半坍塌狀的石門。我們穿過石門,停住了腳步。
這裡距離勝嚴寺的大日如來恰好十五公里,正是盧舍那佛的假定供奉點。可是,我們既沒看到對供的盧舍那佛,也沒看到謝老道說的什麼墳墓。
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破敗小廟。這廟太小了,甚至不及農村裡隨處可見的土地廟規模。與其說是廟,倒不如說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龕。神龕上頭是雲拱形狀,陰刻着一道石匾“義在春秋”。龕內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銅像,丹鳳眼,及腰長髯,手中一柄青龍偃月刀。
這是一座關帝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