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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奪魂娛樂城(一)

第一百零九章 奪魂娛樂城(一)

上午九點,遊樂場的大門準時打開。

歐式的鐵藝雕花門,黑漆光亮,細鐵條彎出兩個做着邀請手勢的小丑。

拉開大門的是兩個活蹦亂跳的小丑。他們穿紅黃各半的豔麗衣服,紅漆畫出誇張的笑容模樣,有番茄一樣圓潤鮮紅的鼻頭和一對生在頭頂的柔軟犄角。他們在明快的節奏中跳着腳,用浮誇滑稽的舞步將早早守候在門外的興奮人羣請入這歡樂的童話世界。

樂聲盛大,所有遊樂設施啓動開來,爲人們開啓一場不歇的狂歡。

我站在摩天輪下面,擡頭仰望那高高的圓圈,它像一架巨型水車在乾涸的空氣中緩慢旋轉,被攪動起的氣流裡蕩着暖洋洋的甜蜜。我的工作便是操作這架水車。

有人說,坐在那盒子裡的戀人若能在它旋轉到頂點時親吻,便可得到上天庇佑而永不分離。

永不分離? 我的脣角掛上一絲不屑的笑,朝制高點望去。天朗氣清,陽光有一些刺目,讓我辨不清那盒子裡的人是否在親吻,有一瞬日光在金屬的車廂上折射,強烈光線如一支箭刺得我睜不開眼,本能地用手臂遮擋在額頭上,恍惚間,覺得身處之地已並非人間。

周遭的歡笑與溫馨忽而被尖叫和混亂取代。

旋轉木馬海盜船過山車,設備們開始停止運行,好像巨大的獸喘息着止住了腳步,人們從不同的座椅上跑下來,向大門口涌去,雖然那些奔逃的人大多並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聽到胸前的對講機裡傳出聲音:小丑一號出事,緊急疏散人羣,緊急疏散人羣。

帶着雜音的指令仍在重複,我將摩天輪放慢了速度,逐一將遊客降落到了地面,然後向着大門口走去。

此時的大門口只有稀拉拉的工作人員圍成並不密實的圈,裡面躺着死去的小丑一號。

遊樂場裡一共有四個小丑,戴着紅色假鼻頭的是小丑一號。我們沒有名字,彼此以職責特徵爲代號。躺在鬼屋棺材裡扮殭屍的是鬼仔,操作海盜船的叫傑克船長,負責旋轉木馬的是白龍,而他們對我的稱呼則是,魔女。

小丑一號仰面躺在那裡,一隻小腿折起,鮮紅的脣角保持恆久不變的微笑,像極撲克牌裡面的王。我懷疑他會突然掙脫那個束縛他的死寂平面,僵直地立起,眨着眼詢問這樣的惡作劇好不好笑。

一旁穿着肥胖米老鼠玩偶衣的米奇摘下笨重的頭套,他哀傷地垂着眼,汗溼的頭髮胡亂黏在臉上。

被媽媽抱在懷裡快速離開的孩子,臉正朝向大門的方向,黑色的眼仁閃了閃,繼而大哭起來。孩子幼小的心還不能接受方纔自己纏着要與其合影的可愛米奇,其實有一張猙獰的臉。那臉上佈滿爬蟲般的紅色傷疤,下嘴脣向外翻着,仿若一朵肉做的花。

米奇,你弄哭他了,小心快樂幣被扣光。 傑克船長好心的提醒他,他這才發現讓那孩子哭的不是倒地不起的小丑,而是真實的自己,慌亂地套上那顆碩大的米老鼠腦袋,衝着那孩子揮揮厚軟的大手。

哭聲更大了,隨着母親疾走的腳步被顛成詭異的調子。米老鼠掛着弧度完美的笑,頹喪地放下手臂。讓人不快樂的同時,自己也難免失落。

小丑一號終是沒有站起來,他帶着滿面油彩瞪着眼白過多的雙目真真實實地死了,額心若隱若現一個微小的孔洞,像有一粒迷你子彈穿腦而入。

周圍傳播着小聲的議論 他不是自然死亡,這顯然是一場謀殺。

這是遊樂場裡少有發生的讓人不快的事,距離上次 事故 已有一年多。 2

那天遊樂場很早就停止營業。大門合上,我們的世界和門外的世界各自繼續。

黃昏時,我們領到的快樂幣都很少。

遊樂場不止是我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世界。這裡流通着一種虛擬的錢幣,它源自人們的快樂,所以叫快樂幣。獲得它的途徑,便是讓自己所服務的遊客綻放笑容。

我攤開左手掌,綠色熒光數字在皮膚下跳躍,快樂幣的數目還算樂觀。看到白龍從遠處走過來,我輕輕握住了拳。白龍的旋轉木馬和我的摩天輪挨着,只要我從操作室裡擡起頭就可以看到十米之外的白龍,我們像一對同桌,有一份特別的親密。

白龍前幾天保養設備時被突然失控的轉輪甩飛出去,摔壞了一條腿,這陣子一直在休息。此刻他瘸着腿一下下靠過來,擔憂地對我說, 今天的事,你還好吧,有沒有被嚇到?

我搖搖頭,攙住他,說: 你特意來安慰我的嗎?

他笑笑,酒窩很迷人: 一會兒我送你回去吧,現在遊樂場里人心惶惶,很不安全。

許久以來,我們習慣了像植物一樣,將遊客的快樂作爲營養,吸收轉化成爲自己的愉悅。這不缺衣食沒有憂愁的世界,讓我以爲不幸再不會光臨。可如今突然飛來一顆子彈,才發現,人類脆弱的心從來都不會忘記怎樣去恐懼。

我和白龍肩挨着肩,因爲他腿腳不便而走得很慢。

天已經黑下來,月亮湖邊停着白天用來腳踏的情侶船,湖心暗藍,沒有月亮。

湖邊傳來嚶嚶哭泣聲,一席白色身影縮在水邊的大石旁,細瘦的肩抖動着,我看出那是公主。每天下午兩點遊樂場中會有盛大的花車遊行,南瓜馬車後跟着一隊載歌載舞的男男女女,馬車上站着穿白裙的公主和穿黑禮服的王子,公主挽着王子手臂,微笑着向遊客招手,車隊浩浩蕩蕩穿行整個遊樂場。

而公主和小丑一號,纔是一對真正的戀人。

你說殺死小丑一號的人,是不是當時就在遊樂場裡? 我忽然對白龍說, 小丑一號是面向着摩天輪的方向中彈的,而子彈來的方向便是兇手所在的方向。 那麼,兇手是已隨着被疏散的人羣大搖大擺而去,還是仍留在遊樂場中?他會不會就是今天我所接待的摩天輪上的某一個遊客?

他贊同地點頭,表情嚴肅: 我甚至覺得這件事並沒有結束,或者,還會有人死去。

我驚異地望着他,突然聽到水聲自遠及近響起。

遊人盡去的遊樂場是一座只屬於我們的不夜城,所有設備上都亮起五彩的燈,摩天輪靜靜矗立,每一個盒子的邊緣都閃着光亮,在這個城裡勾勒着特殊的霓虹。

明滅的霓虹下,靠岸的人小心弓着腰,像只蜷縮的蝦米,他用食指敲了敲埋頭哭泣的公主的肩膀,動作很輕,好像在這人跡稀少的夜色裡,觸碰任何物體都是一次冒險。

即使看不清他的臉,遊樂場裡也不會有人將他猜錯。他的特徵太明顯了,即使在這個人人有着瑕疵的世界裡,他仍是那樣獨一無二。他太瘦,如果脫去衣服照相,和一張X光片不會有太大區別。

是負責鬼屋的鬼仔,他是個膽小的人。沒想到,發生了槍擊事件的今晚,他居然有膽量獨自踩着腳踏船穿過月亮湖,從遊樂場的另一邊來到這一岸。

公主,你不要太難過,其實小丑他 鬼仔的聲音很小,我們聽得很勉強,站在一排人造仙人掌後面安靜而努力地等待着故事的突破, 小丑他一直很快樂 他吞吐地說。

公主忽然擡起頭,語氣有些自嘲: 我也一直以爲他很快樂,可或許,是我錯了。 3

鬼仔一直東張西望,似乎心裡揣着巨大的秘密,比平日更加的惶恐不安。他安慰了公主幾句便匆匆踩着小船離開,頭縮得很深,用力埋在他乾癟得可怖的胸口裡。

白龍將我送到城堡門口。這座白色城堡白天是遊客拍照留念的最佳場所,也時常租給新人舉行婚禮,我們的宿舍是城堡周圍的小矮人房子,它們其實並不矮,剛好夠一個人起居,其中那間蘑菇形狀的紅色圓頂小屋屬於我。而城堡,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

不同的職位和身份會得到相應不同的待遇,這是無論哪一個世界都通行的法則。

公主與王子在遊樂場中是高高在上的崗位。他們不需要賺取快樂幣,不需要以人們的笑容來補充自己缺失的快樂,他們因爲扮演這樣的角色而得到固定的獎賞,這獎賞來自自我內心的滿足感,越滿足便越豐厚。

白龍倚在白色蘑菇莖的門邊,看我拿鑰匙開門,忽然問: 公主剛纔說,小丑一號其實並不那麼快樂,這麼完美的地方,他有什麼不快樂?

我不知如何解釋。小丑一號和公主剛剛來到遊樂場時,還不是小丑一號和公主,只是有着名和姓的普通男女。他們有一次選擇崗位的機會。女孩毫不猶豫地選了公主。穿漂亮的禮服,住豪華的城堡,站在花車上高貴地招手便迎來遊人的追捧與豔羨 有着公主夢的少女太多,如今有機會在這個世界裡實現誰會拒絕這誘惑。

女孩挽着男生的手臂撒嬌,男生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們回家吧,我永遠把你當成公主一樣捧在掌心。

女孩嘟着嘴,有一刻埋怨。他不會理解她心裡的自卑,小時候因爲父母的粗心而延誤了診治,落下終身缺憾,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輕微跛着。她有不錯的容貌和身材,也時常想要昂着頭甩着長髮自信地從人羣中走過,可腳下踩出的節奏永遠帶着可笑的抑揚頓挫。內心的驕傲與現實帶來的自卑在碰撞交戰,這種煎熬讓她很不快樂。

而這種不快樂是無論他付出多少都無法取消的。她渴望的不單單是一個愛她的人給予的包容,還有這個世界給她的回聲。是一方可以讓她自信的舞臺。

而公主這個角色只需要站在那裡,她的跛腳被蓋在白色裙子下面,只有美麗高貴,沒有殘疾。她願意在這樣短暫的假象裡快樂的生活下去。

遊樂場的規矩是,如果進來的是一對戀人,其中一人選擇了高級崗位公主或者王子,另外一人便自動分配到最低級的崗位,小丑或者人偶。小丑的崗位會賺到比較多的快樂幣,但其實是在透支自己。我們是靠着遊客笑容爲生的人,而小丑卻要先出賣自己的笑容。

如果說小丑一號本來就不快樂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爲他或許並不想來到遊樂場,只是爲了完成公主的願望而駐足。每天看到自己喜歡的人挽着別的男生的手臂扮作情侶,甚至住在同一座城堡裡,怎麼會快樂。 我嘆了口氣,對白龍道: 小丑一號,他並不屬於這裡。

白龍瞭然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他不該屬於這裡。 他沒有再逗留,離開前囑託我晚上鎖好門,輕易不要外出。我點頭答應,目送他略顯艱難的背影慢慢消失。

我們之間的關懷有一絲曖昧,可也只是停留於此。因爲我看不透他的心就如他不曾真正瞭解我一般。即使其實相識再久,我和這遊樂場裡的每個人都還是那麼陌生。不知道彼此的姓名,甚至不曾看清過每一張臉,更遑論每個人身後所隱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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