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二零一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兩點
地點：威海國立大學未開發的山丘
我沿着這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一直向前，向着那座百米高的小山丘走去。
已經是初春了，道路旁的野花一簇一簇很乍眼的開着，長青的松樹還是去年那種一成不變的綠色，鵝黃色的小草拼盡全力要從那些早就枯敗的草木中擠出來，可是，這些景色還是掩不住滿眼的荒涼——就這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生機怎麼可能鬥得過遍地的昏暗呢……
這條我已經走過很多次的路竟然比以前還要長——不是說好了路是越走越短的嗎？
哈，我又一次被騙了呢……
走到岔路口，我根本不需要猶豫就兩三步徑直朝前方走了過去——那裡纔是她讓我去的地方。
這座百米高的小山丘並不難攀爬，石階雖然不寬大，但是卻很牢固，粗糙的石板增加了鞋面和它的摩擦力——只要不是太求速度都不會出現任何不安全的問題的。
半山腰的景色要比來路上的風景好看的多，自然生長的丁香花吐着淡淡的香氣，很是令人神迷；叢叢的蘭花躲在深處，葉兒繁茂；挺立在陡峭巖縫中的桃樹，花瓣粉嫩嫩的，風搖曳着它們，很是惹眼——這個地方要是被開發了，應該會成爲一個很不錯的旅遊景點，說不定，我的這所學校也能趁此再火一把呢……
我的思緒還未停止，山丘的小路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盡頭——一百米原來只有這麼短——我停了停腳步，盡力清空大腦的雜念，放慢腳步走上了小丘的頂部。
轉角處，一擡眼就看見了孤零零的站在用布條用力扯起的欄杆前的她——她還是給我最開始的那種冷冷清清的感覺，只是，除此之外，現在的她更多了一分無奈和悲涼。
我走到她身邊，像她那樣扶着欄杆，也像她那樣去眺望她正在眺望的剛剛吐綠的山坡。
山上的景色明明很美，可是我的眼裡卻全是淒涼。身旁的她，被風輕輕吹拂着，長髮掩住了她的半邊臉，我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只是，她好像消瘦了很多——明明前天剛和她見過面，怎麼今天就變成這副模樣了——或許是衣服太過肥大了吧……
“你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柔，甚至有些冷清。
“嗯——你來很久了嗎？”
我偏偏頭，看着她的側臉。
“也沒有，我十二點半到的。”
她說着，轉過頭，衝我露出很淡的一抹笑，我苦笑着迴應到“這麼早啊”，她岔開話題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
“這裡景色真好——我從來沒在這個季節來過。”
“嗯。”
山上的風有些大，沒有太陽的天，冷冷的，我那長長的淡淡的影子隱隱約約可以分辨出來——我無力的笑了。
“吶，凱同，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和我爬這座山、眺望遠處的風景時說的話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先開了口，她的話乘着風很緩很緩的飄進了我的耳朵裡。
“我說過那麼多話，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句？而且都過去那麼久了，誰還會記得？”
我無奈的笑了，她耐心的聽完了，臉還是衝着別處，細聲細語的說：“我還記得啊，你那天站在這裡說你羨慕這山上的一切——不用爭，不用搶，也不用跟任何人去鬥，簡單快樂，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你說，如果可以，你也想要過這樣的生活——你不記得了嗎？”
這種話，我當然記得了，但我只是隨口一說，她卻也能牢牢記在心裡，我還真是沒想到——不是的，我早就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了，她根本就沒有她看起來那麼大大咧咧，她的心比誰都細——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這種無聊的感嘆誰會無聊的記着……”
“當時你說這些話時表情很悲傷——那是一種你怎麼盡力掩蓋都無法掩蓋住的悲傷——”
我怔了怔，神情恍惚了片刻，隨即苦澀的笑了——周穎，你是人是鬼啊，你每時每刻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我當時並不能明白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什麼——可是，現在我好像能明白你了。”
她說完，看向了我，嘴角帶着淡淡的笑，眼睛卻悲傷的向下彎着——這種表情，真的很難看。
“你明白我什麼？”
我也看向她，和她平靜的對視着，笑了。
“那個計劃的制定者和暗中操作者，是你吧。”
她的眼神淡淡的，淡到沒有感情，她的話語很平靜，平靜到沒有波瀾。
“什麼計劃？”
我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轉向眼底那些方方正正、規劃的整齊的教學樓和宿舍——真是枯燥到千篇一律啊。
“你知道嗎，劉璇她今天上午被警察帶走了。”
她的話並沒有引起我多大的吃驚，不，不對，我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半點吃驚——畢竟，如果劉璇沒被帶走，她現在也就不會站在這裡跟我說這些話了。
“哦。”
“你果真不吃驚。”
她看着我，眼中是一種不易捕捉的悲傷——周穎，你露出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
“有什麼可吃驚的——人各有命。”
我衝她懶懶一笑，她愣了一下，露出了有些悽楚的笑容。
“你爲什麼會懷疑我？”
“我沒有懷疑你哦——我有證據的。”
她的手依舊扶着那並不結實的欄杆，身體最大限度的向後撤着，頭高高的上仰起來，長髮在身後隨風輕輕擺動着。
“那些警察之前找過我，跟我說他們在這座山丘的小路上發現了一雙可疑的女人腳印，分析整理出來的數據顯示該女子身高大約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間，體重大概在五十二公斤左右，穿的鞋是三十八號——他們根據這些數據就找到了我，也在我的宿舍發現了那雙鞋——真是太巧了，我竟然什麼都吻合。”
她的語氣裡和臉上都滿是自嘲，而我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但我知道我不是他們要找的兇手，而有一個人確實可以做到和我幾乎一樣——凱同，就是你——咱們兩個的身高體重都差不多，就是鞋號不一樣——但這個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不是嗎？”
她雖然叫着我的名字，但她並沒有看着我，她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陰沉沉的天空——今天的天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你還記得去年十一月份你約我去商業街的事嗎？那天你說‘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買一雙一樣的鞋當做紀念吧’，然後我們就沒有猶豫的買了——一模一樣的，連鞋號都一樣，我還不解的問爲什麼，你只是簡單的說要一樣就全都一樣，況且鞋這種東西穿穿就大了——那天就因爲這件事我還一直在笑你，笑你太把它當回事了——但我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天我們一起做的那些在我看來可以當做回憶的事是爲了什麼。”
我要是沒有聽錯，周穎她的聲音裡已經帶着一點點哭腔了，那是一種帶着痛苦的聲音，我下意識的看了看她的表情，她卻像早就僵在了那裡一樣——還保持着上仰天空的姿勢，只是緊緊握着欄杆的手抖個不停。
“嗯，這種事你也記着啊——你還有別的發現嗎？”
我沒理會她情緒的失控，還是保持着我一貫的穩重和成熟——微微一笑。
她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想該怎麼開口。
“三月二十五日那天，你是故意不帶手機的吧——因爲你太心細了，像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但也只有你沒帶手機，你才能順利的進行下面的事，對吧？”
“從那個時候你就開始懷疑我了呀——哈，人嘛，真的就是不可信——稍微一點點的反常就可以推翻之前耗盡了全力構築的感情——我們的友情在現實面前還真是脆弱呢。”
我自嘲的綻開了自認爲很是燦爛的笑容，說着這種根本就不該我說的話——這種感覺真是虛僞到令我噁心。
“因爲你也知道我是一個離了手機不能活的人，所以你也就儘可能的把我手機裡的電用完了——正是這樣，才導致那些警察從最開始就把懷疑對象鎖定爲了我。”
她稍稍斜了斜眼睛，看到我在微笑着看她，她又趕忙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不是這樣吧，明明中間的時候發生過那種事，我不是也有被懷疑的可能嗎？”
我知道以周穎那縝密的思維她肯定是早就想到那個小插曲了，所以我不用說清楚她也明白，只是，我想聽聽她的想法，聽聽我這個唯一的朋友是怎麼解讀我的做法的。
“我也沒想到，你會把這種事都考慮在裡面——如果沒有那件事，警察就會一直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我也不會起疑，那你爲什麼要多此一舉呢——你是個聰明人，你當然不是爲了告訴別人你纔是兇手——警察他們在調查過陳杰寧的手機後發現手機里根本就沒有那晚的任何短信或通話記錄——這也正是你想讓警察做或說你認爲警察一定會做的事，換句話說你是故意設計了這麼一環來迷惑那些警察的，讓他們在調查之後再頹廢的發現是他們多想了，這樣一來，你的嫌疑洗脫的就更乾淨了，而我則會因爲這件事嫌疑越來越重——因爲我根本沒證據證明自己說的都是實話。”
“這就是你的推理嗎？”
我淺淺的笑着，輕輕的問，她徑直說了另一句話。
“如果沒有那些警察，我想，今天上午，被帶走的人就是我了。”
十米左右，四五個穿着輕快的便裝的男子在那裡隨意自在的閒聊着，淡漠的眼睛卻時不時的看着我們這裡，我稍稍偏了偏頭，看了他們一眼，苦笑一聲——這座荒山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受歡迎了。
“那些人是警察吧？”
這個問題根本就沒必要問，只看他們那一身精瘦的肌肉就能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而且裡面那個叫趙海勝的警察我還見過，更何況在周穎今天中午約我到這裡來時我就知道了她不可能隻身一人。
“嗯，是啊。”
她也轉過頭，淡淡的看了一眼，聲音很輕。
“還有一個，劉璇她從一開始就是做爲你的替罪羊出現的吧？”
“誰知道呢。”
我聳了聳肩，衝着泛着綠色波浪的山丘無辜的一笑。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再不問的話就沒機會了。”
聽到這句話，她終於肯面向我了，她那雙大眼睛溼漉漉的，但卻沒有一滴淚水流出——我終於知道她剛纔一直仰着頭在幹什麼了——哪是看什麼天空啊，她只是怕眼淚不爭氣的落下來而已。
“我想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這一切的？”
她嘴角一直上揚的笑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那種欲哭不哭的表情真的是我認識她以來她所露出的最難看的表情了。
“新媒體面試結束後。”
我看不到我臉上此刻的神情，但我想，那一定是很恬淡、很恬淡的。
“那個時候你就決定了——那我到底是什麼？你到底是爲了什麼纔要認識我的？”
即將被帶走的人明明是我，她的表情卻比我還要痛苦——那種絕望卻不死心的表情——我是否曾經也露出來過……
“這些都不重要吧，畢竟都已經過去了，況且，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變成陌路了——周穎，有時候知道的多了會很痛苦的，別問了。”
她緊緊咬着下脣，身體在顫抖，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擠出“你就不後悔嗎”這幾個字，我轉過身，最後一次眺望這座我熟悉而又嚮往的自由山丘——那些警察已經開始向我走過來了。
“不後悔啊，我至今做的所有事都不後悔——尤其是認識你。”
我的話說完，周穎擡起了她那被長髮遮住的半邊臉，淚水從眼中再也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而且越來越洶涌，我想再像過去那樣體貼的給她遞過去一張面巾紙，可是，我現在沒那個心情，而且她現在的狀態也讓我不敢這麼做——她倔強的站在那裡，緊咬着嘴脣，不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雙手緊緊拽着褲子，我能聽清她關節的響聲——我真怕我的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令她強撐到現在的堅強全都在一瞬間崩潰——這樣就不好了，我從來沒安慰過她，我也不會。
“王凱同，你爲什麼這麼狠心……”
她的聲音很低沉，我已經快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不過，這倒是她今天第一次完整的叫了我的名字。
“到底我跟你誰更狠心呢——劉璇也是你來揭發的吧？幾個小時內，你親自把你的兩個好朋友交給了警察——就只剩下陳杰寧了——你還要怎麼做？再去揭發他嗎？”
聽到這句話，她的身體劇烈的搖晃了一下，我卻還帶着笑容——也許我真的是天生就有魔鬼的一面吧。
“你們談完了？”
可能是那些警察也感覺到了周穎那緊繃的神經已經達到頂點了，或許是覺得給我們的時間已經足夠了，所以他們走到了我們面前，生硬的問了一句，我點點頭，周穎沒有反應。
“可以走了嗎？”
“走吧。”
我沒有任何掙扎——我的人生早在踏出那一步時就一直不能回頭的朝着深淵的方向墜落了，現在，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是一個新的開始。
我和周穎擦肩的那一瞬，她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角，顫抖的嘴脣好不容易打開了，卻又硬生生的閉上了。
我看了看她，又慢慢的使勁的掙脫了她的手，衝她最後笑了一次——這是我所能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那，我走了。”
她沒有反應，只是眼淚更加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
趙海勝留了下來，其餘幾名警察緊跟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慢慢的走下了山坡。
景色還跟來時一樣，那麼美好，那麼自在，可它們已經不屬於我了。
行至山底，我望了望身後——轉角處沒有她的身影——她沒來。
不來也好。
不然，對誰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我不再停留，跟着那些警察的大步無怨無悔的朝着山丘外走去。
良久，身後，遠遠的地方，高高的山頂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下子，我的眼淚浸溼了整個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