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日晚上八點一刻,距離威海國立大學教育系新報社的面試還有二十分鐘。周穎焦躁的坐在等候室裡,盯着牆上的時鐘發呆。一同前來的好友——劉璇,正低着頭不厭其煩的玩着手機,並心不在焉的翻着手機裡文案的相關內容,奢望着它們一會兒能在面試的時候派上用場。
這是周穎自上大學以來第一次這麼主動的參加這種面試活動,倒不是她突然想不開了——當編輯是她從小以來的夢想,她的全部生活都是圍繞這個夢想進行的,她爲此下過很大的功夫,還特意“拜師”系統學習了編輯方面的知識,還在初中時她就自行攻讀完了大學裡編輯專業的全部知識。此外,初高中時她是學校週報的責任編輯,名氣不算小,她編的報還在市裡獲過獎,當時同學們都稱她爲“周編”,說她是“新世紀的曙光”,“未來編輯界的大門要靠她打開”,雖然說這裡面難免有戲弄的成分,但周穎在編輯方面的能力的確是無可置疑的,而且她也一直熱衷於此,平日裡有事沒事就喜歡翻翻相關的書,看看雜誌報紙,以求跟上時代的步伐——這也算是她爲數不多的愛好了。她原本也想着在大學裡當個主編什麼的,可去年她因爲身體方面的原因,錯過了開學伊始系裡新報社的納新,後來她也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校級新報社面試的機會在眼前飄過。
之所以這麼說,這還是因爲她們學校新報社的規定。威海國立大學的新報社分爲校級和系級,無論哪一種都是由主編、副編、文案等相關人員組成,系級新報社的最高權威是部長,校級新報社成員由各系裡最優秀的新報社成員經再一次的面試選拔後組成,而他們則由校學生會負責管理。
這也就是說,要想成爲校級新報社的編輯,就必須先進入系級新報社的門檻,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周穎也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了。
周穎爲這件事後悔了很長一段時間,直罵自己不爭氣,什麼時候生病不好偏偏要趕上新報社面試!每每她看到系裡和校裡的報紙時,那種怨恨就更深切了,心裡總是一陣陣的感傷:早知道這樣,我帶病也要去面試,也許自己這種身殘志堅的行爲還能感動主考官呢。我要是不錯過那次面試,也許我現在真的就已經是學校大名鼎鼎的“周編”了……
她總是這樣自艾自憐,總覺得就這樣埋沒了一代人才實在是學校的一大筆損失,她也不甘心就這麼認輸了,便時刻注意着系裡新報社的動向。現在終於有了機會,她一絲猶豫都沒有的就報了名,滿滿的全是鬥志——一定要成功,然後爭取早日當上校新報社的主編,再把校報打造成省級報紙的模板——這既是她的小夢想,也是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
想着自己的目標馬上就有實現的希望了,周穎心裡又是一陣不小的躁動。
周穎無所事事的環視了一圈,整個等候室裡幾乎都是女生,不過,這也難怪,她們畢竟是教育系的,男生在她們眼裡本來就屬於國寶級的稀有物種,難得一見,只是她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而且個個都熱情滿滿,這使她不得不再多添一分鬥志。
牆上的時鐘,分針不緊不慢的繞了一圈又一圈,周穎撐着下巴的手也開始變的痠痛,她盯着已超時的鐘表,不耐煩的緊緊皺起眉頭:他媽的都超了半個小時了,怎麼辦的事?文案、編輯、攝影這些本來就不是同一個門類的,爲什麼不分開面試?!就這樣面試得面到什麼時候?!要是什麼組織都你們這種辦事效率,廣大人民還活不活了……
當然了,周穎的呼聲,那些面試官是聽不見的,他們依舊慢悠悠的按着自己的節奏進行着自己的面試。
等候室內的人已經開始急躁起來了,不滿的神色慢慢展現在衆人臉上,也有人不時的低聲抱怨一句,若不是周穎激情很足、鬥志很滿,估計以她的性格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看着那些精神由振奮變的低迷的人,撇了撇嘴,悶哼了一聲——咱比比看誰耗得過誰!
身旁劉璇還在專注的玩着手機,沒有顯出一絲不耐煩。
哦,我還真是佩服她,我是不可能有這個耐性了,這輩子都不會,大概吧——周穎歪着頭,盯着劉璇,默默想着。
劉璇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怎麼還沒到我們啊?好煩。”
“嗯,大概,快了。”
“已經超時了……”
等候室的門被猛地打開了,一陣風吹了進來,帶着冬日裡特有的寒意,劉璇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真冷啊!
“第六組開始面試。”
沉悶凌人的聲音。
門口是一個穿戴整齊,頭髮梳的油亮的健壯男生,周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卻是沒心思理會他的這種傲人氣勢——她早就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此刻解脫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媽媽的終於輪到我了。
周穎心裡暗爽,憋悶的心緒終於化開了,早就迫不及待的她帶着滿臉的興奮,大搖大擺的站在了一行人的前面,率着其餘四人大步邁進了面試室,她站在第一個位置,沒有一絲緊張,自信的掃視了一下坐在前排的主考官,她微微笑了——那是一種勢在必得的笑容。
劉璇緊跟着她,依舊低着頭,不敢有多餘的動作,有些謹小慎微的意味——她一向是這麼一副害羞的樣子,看着便讓人忍不住去保護。
“你們先自我介紹一下。”
簡單的一句話,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慢。周穎下意識的瞥了一眼聲音傳來的地方——就在她面前,端坐着一個化着濃妝、穿着俏麗的女孩,身上濃郁的香奈兒香水味撲鼻而來——應該就是主考官了。
周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把視線移到了別的地方,心裡卻是嘀咕了起來:啊,皮真厚,美麗動人說的就是你吧!哦,還有這個燻人的味道,咳咳——天哪,明明是那麼淡雅的味道,你這到底是噴了多少才能讓它變了質、還能讓這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佈滿整個空間,真是……
“從左邊……”
冷冰冰的聲音。
那麼熟悉的冷冰冰的聲音。
明明是那麼不近人情的聲音,周穎聽了以後心裡卻滿滿的全是安全感。
她立刻循聲看了過去——陳杰寧就坐在角落裡看着她。周穎先是愣了愣,然後便衝他很燦爛的笑了起來——嘿,有熟人,這下可好辦了。
“你先開始。”
主考官打斷了陳杰寧剛出口的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指着周穎,教室裡在座的人沒有再去發出聲音的,所有人都無一例外的沉默的注視着她,陳杰寧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周穎倒也不介意主考官的這種態度,她也認爲自己沒必要去介意——不管什麼事都是要講實力和本事的,這兩樣我都有,我不怕你不服,不怕你把我怎樣——她的信條一直都這麼簡單。她這麼想着就深深鞠了一躬,仰起頭,自信的笑了。
“我叫周穎,二零一一級,教育系一班。我對編輯一直有着濃厚的興趣,並且有深厚的基礎,並且在初高中的時候學習過相關知識……”
“我叫劉璇,二零一一級,教育系一班……”
……
周穎自我介紹完後自覺不錯,還頗滿意的悠悠的望着窗外,她覺得就自己這份自信也能填上不少的分。可當她聽到最後一個女生的介紹時,她有點懵了。
她回過頭,癡癡的打量着眼前這位手握黑皮記事本、穿着幹練、束着高高馬尾的女孩子——盯了她半天,周穎的嘴角揚起了很是苦澀的笑:這孩子也真是夠忙的,又是團支書,還是學生會幹事,現在又來應聘編輯——姐姐,我說您都這麼優秀了,給我們這些人留點生存的機會唄……
周穎和劉璇對視了一眼,都會意的微微搖了搖頭。
也不知道後兩個女生說了多久,只知道那個很有能力的女孩子發揮餘熱般頗帶感情的朗誦了一首即興賦的詩,周穎也沒聽明白她到底在念什麼,但還是默默點頭:好詩好詩。
反正好不好也沒人知道,他們這號人作詩一向只求押韻,不過,周穎之所以去讚歎她關鍵還是因爲她深知自己沒有即興賦詩的本事,所以她覺得自己也就沒有資格去評論別人的好與不好。
這是她一貫的原則——自己沒本事做的事,絕不要說別人做的不好。
這一輪面試比想象中進行的快,大概是這一組太沒水平了——周穎這麼解讀着主考官臉上的表情。主考官可能是太無聊了,或是存心消遣他們,她拿起筆輕佻的指着劉璇。
“你,對,就是你,以後面試的時候把頭擡起來,別老低着頭……”
“我,我這是第一次面試……就是來試試……”
劉璇發覺主考官是在跟自己說話,心裡就有些虛了,她本來就是那種膽膽怯怯、羞羞答答的女孩子,經不得人說,就這次她還是鼓足了一學期的勇氣纔來的,她跟周穎不一樣,周穎是沒興趣參加這類活動,而她的確是因爲膽子太小了,周穎從高中認識她起就這樣了,幾年過去了,一直都沒變。
“還有,以後別那麼邋遢,把衣服上的扣子扣上……”
就剛纔那一句話,劉璇就已經羞愧的臉通紅了,可是,主考官像沒看見一樣,繼續說着,還不忘回過頭衝其他人笑笑,在座的人也立刻賠起了笑臉,劉璇的耳根都紅了,眼裡閃着淚花,委屈的點了點頭。
周穎環顧了一圈賠笑的考官和麪試者,心裡不知怎麼的,特別難受,她皺了皺眉,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劉璇的肩膀,心底難掩怒火:你他媽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大說特說一個人有意思嗎?!你們以爲說出來沒什麼,可你們知道這些話到底有多傷人嗎?你們不就是一個小領導嗎,有什麼可驕傲的?!我靠,就跟你們沒犯過錯一樣……
雖然很惱火,但周穎覺得還沒必要跟主考官過不去——位置坐長了,難免有點架子,可以擔待。她便強壓下怒氣,還很努力的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們這是第一次,以後會……”
周穎的話沒能說完,主考官直接忽視了她,懶懶的看着他們這一行人,輕飄飄的一句:“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或給我們提提建議,說說對我們的看法也行。”
一句話落點,那個在周穎看來很優秀的女孩立刻接到:“我覺得這份報紙的版面設計特別好,內容也很豐富,每次看了我都深有感觸,我希望日後也能爲它盡一份力……”
主考官笑着點了點頭,很顯然她很滿意這個女生的說詞,和周穎同班的另一位同學也是把這份報紙大誇了一翻。
周穎本來就怒火中燒,又聽到她們兩個使勁誇這份她早就看不下去的報紙,她就更忍不住了,她近乎瞪視着那兩個在她看來笑容虛假的女生:這份報紙明明存在那麼多問題,你們爲什麼不說?那些內容哪裡好?除了矯情還有什麼?還有版面設計……
“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不爭取一下嗎?”
主考官的話打斷了周穎的滿腔怒火,她不屑的看向包括周穎在內的另外三個人,劉璇已經頗受打擊,不願再多說了,她輕輕的搖了搖頭,眼睛撲閃撲閃的好像要落淚了,另一個男生從進門開始就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好像並不在乎這次面試,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周穎看了看他們兩個,然後回過頭與主考官對視着——她可不甘心就這樣認輸,也不願就這麼憋屈的離開,反正她也不報被選上的希望了,便索性豁出去了,說了番實話。
“我覺得這份報紙的版面設計還有所欠缺,”話說了半句主靠官便皺起了眉頭,輕蔑地盯着她“太空曠,完全可以……”
“你看過嗎?”
看來對話已經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周穎這樣判斷着。
“看過。”
“那是用電腦排的版,就只能這樣,怎麼改?”
主考官的語氣裡滿是憤怒和嘲諷,這樣說着她再次回過頭衝其他人笑了笑,一副這姑娘沒見過世面的表情,其他人立刻會意,周穎緊握着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靠,我編報都編了四五年了,我怎麼不知道?你讓我們給你提建議,你又不聽,真有意思……
“沒有說的,你們就回去吧。”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周穎感覺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她已經不能再在這間令人抓狂的教室裡呆下去了,否則會出事的。
主考官說完這句話就把紙和筆隨意的撂到了一旁,薄薄的紙張滑落到了地上,正好落在周穎的腳邊,她眼睛輕佻的看着周穎,嘴角是那若有若無的笑——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笑,大概是因爲這樣會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吧,而實際上她一直都處在這樣一種位置,只可惜那也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
一旁的幾個面試者的目光都隨着那張紙移動着,紙張落地後,他們的目光又齊刷刷的落在了周穎的臉上,只是那目光裡的含義不太一樣,劉璇是擔心,那個男生更多的是以一副看戲的樣子看着她,而其她兩位則是心急——她們的目光轉到了周穎臉上,殷切地看着她,一副還不快撿起來的樣子,奉承的表情顯而易見。
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一張輕薄的紙比一個人的尊嚴還要重要和尊貴。
周穎無動於衷的看着她們,目光又慢慢的在這間教室裡移動着——陳杰寧也在看着她,淡淡的看着她——永遠也不要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他在想什麼,他從來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從來都不會吐露自己的感情。
周穎有些苦惱,她實在受不了了——她彎下腰,撿起了那張寫着她名字的紙,然後站起身,勾了勾嘴角,緊接着用力將紙捶在了主考官面前的桌子上,主考官本來得意的表情因爲沒反應過來而呆在了臉上,身體也不受控制的顫抖了一下,下意識的睜大了眼睛,略帶驚恐的與周穎對視着。
“我跟你說,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別太不把我們當人看!你這樣不留餘地的把別人說哭,你覺得很拽、很爽、很酷,是吧?我們也是人,也有自尊,請你在說我們之前好歹顧及一下我們的感受!你以爲你職位高、頭銜多,你就可以像這樣暢所欲言了嗎?!你以爲所有人都像我一樣臉皮那麼厚、不怕你們說嗎?!所以,麻煩你們以後給別人留點情面!我請你把我這些話記好了,不然我保證你以後會後悔的!”
周穎一臉怒氣的盯着已經嚇傻的主考官,其他人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卻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幫忙——人就是這樣,一看到這個人不好欺負也就軟了。
“周穎,別說了。”
劉璇低着頭,膽怯的拉了拉周穎的袖子,聲音小到自己勉強聽到。周穎卻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她耐着性子把抓皺了的紙慢慢展平,又耐心的遞給主考官。
“這次我還有耐心給你撿,下次你就自己想辦法吧。”主考官呆愣愣的接過名單,周穎不失體貼的湊近她,說道“希望你還有心情進行下面的面試。”
說罷,周穎也不等前面的人離開,就拉起劉璇的手,大踏步的從他們身邊穿了過去,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門外。走廊裡的人都下意識的躲開了一臉怒氣的周穎。身後是一羣愣住的人和反射弧過長的主考官指着門口周穎早就看不見的背影大呼小叫的怒吼聲,當然,還有一撮匆匆關心主考官、安慰她的體貼的好人。
角落裡,陳杰寧看着周穎倔強的背影,冷峻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奈的笑:只有你還是最開始的模樣。
剛出面試樓,劉璇就蹲在地上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我扣不扣釦子用你管啊?!裡面那麼熱,還要我全扣上嗎?只准你們那副樣子,爲什麼不允許我這樣?我就喜歡這個樣子,你管的着嗎?你以爲你那濃妝豔抹、臭氣熏天的樣子多好看嗎……”
“你別理他們。是他們太過分了,本來就不該當着這麼多的人說那種話。”周穎拍了拍劉璇,算是安慰“別哭了,反正咱今天就是去看看,知道里面的運作就行了——果真是一個人說了算,其他人都唯唯諾諾的。”
周穎語氣裡全是嘲諷,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官場似的等級制度,可就是有一羣人熱衷於這種不平等。
“我算是知道了,面試就是要會誇自己,會誇對方,他媽的,這樣的話你們直接去錄一批會拍馬屁的不就行了嗎?何必這麼麻煩的走過場?”
“就是,旁邊那個女生肯定能過,她那麼會說……”
“行了,回去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老子現在就想讓他們眼一閉將我錄取了,然後我傲慢的告訴他們‘對不起,沒興趣’,”周穎雙手抱在胸前,語氣裡是藏不住的憤怒,但卻是說了個冷笑話,劉璇微微笑了“他媽的,以後求我我都不去!”
“現在這些人怎麼都這麼傲氣,不就是有個一官半職嗎?小領導有什麼好驕傲的……”
周穎冷冷一笑,全是不屑——希望他們以後在社會上也可以以這樣一種姿態存活下去。
回到宿舍,劉璇沒洗漱就躺下了,用被子把頭蒙的嚴嚴實實的。其他舍友稍稍轉過身,漠然的看着她哭紅的雙眼,然後什麼都沒問,繼續無神的盯着炫麗的電腦屏幕。
周穎打量着他們,搖搖頭,關上門,默默地嘆了口氣,便也無奈的爬到了牀上——遠離那個地方的我們就是這樣一種生活姿態,壓抑,沉悶,冷漠無情。
或許,相比於我們,那羣人的生活狀態更好一些?
畢竟他們那裡還有一點點感情,儘管那感情很虛假,儘管那感情建立在權勢和金錢之上。但我們呢,我們這個空間裡連那所謂的虛假感情都沒有——這麼說來我應該羨慕他們?
大概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