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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內政·後宮

63.內政·後宮

珠簾輕微晃動,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逐漸明晰,他略一頷首,步履沉穩而入。

彼時, 我正一人端坐於文化殿內, 面色平靜, 手捻狼毫, 在潔白的宣紙上寫着什麼。如今正是初秋時節, 我身穿月白蘭花邊襟長裙,外罩雪色團衫,淡妝撲粉, 點絳櫻脣,渾身上下透出一種成熟的風韻。身上的首飾也盡數褪去, 鬢髮間僅僅插了一個質樸無華的花簪, 耳邊戴着他曾經送我那副白玉蝴蝶耳墜。

窗外, 夜色如水,涼風輕送, 華燈初上,一派祥和的寧靜。

“燕燕,”進來那人一雙秋水目脈脈含情,直直的上下瞅着我,面上多了一抹暖人的微笑, “怎麼沒讓釋兒伺候?”

我擱下了手中之筆, 將其安好的置於旁邊的一處檀木硯臺上, 不禁抿嘴一笑, 微微擡眸:“方纔想自己一個人靜靜的思索些事情, 就讓她暫時退下了。”說着,我便站起身來, 勾起脣角迎了上去。

他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耳邊,表情放柔,頗爲動容,神色似出現了短暫的恍惚之意。就在我有些不知所措之時,他慢慢靠近,擡起手來輕輕的撫摸着我的耳垂,帶起一陣異樣的觸感。他眼光迷濛,手指逐漸下滑,拂過我耳邊晃悠的白玉蝴蝶耳墜,聲音忽然響在耳畔:“這個耳墜,你還留着?”

我心下亦是有些感慨萬千,鼻子一酸,輕輕別過了臉,不想讓自己失態的模樣被他看到:“嗯。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個禮物,我格外珍視。”

他看出了我的神色有異,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免得勾起了我對往事的懷念。於是用上了一種調笑的口吻,無限制湊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那燕燕,可否想過送我一個禮物,讓我也珍視一輩子的禮物?”

我只覺得渾身酥麻,整個人在他的柔情蜜意下繳械投降,聲音也逐漸跟不上思維:“你說,你想要什麼?”

“你親手做的,無論什麼我都喜歡。”他促狹的一笑,一隻手不安分的摟住了我的纖腰,另一隻手摸上我的臉頰。

“那好吧,我就親手做一個荷包,你看如何?”我輕笑連連,躲閃着他的手,嬌喘細細。

他聞言,不由得面露欣悅之色,一本正經的道:“既然說了,可不許抵賴。”

我亦是鄭重其事的點頭,換上一臉莊重的表情:“你放心,我說到做到,斷不會短了你的東西。”

他似乎是放下了一半的心來,摟着我走到桌子旁,眼眸中現出了好奇之意:“燕燕,你方纔在寫些什麼?”

書案上,一片凌亂的墨跡。數張紙重重疊疊的堆在一起,筆跡骨架纖巧,水墨薰染,一看就知是女子之作。每張紙上都寫了幾個字,墨跡未乾,透過紙背,依舊可以隱約瞧出那字跡浸染的痕跡來。韓德讓隨意看了一眼,隨即臉色微凝,騰出手來將那幾張紙拿起,遠山眉微攏,靜靜沉思起來。

我不言不語,只是斂了神色,不動聲色的瞅着他。

那上面,我寫的有“法律制度”、“科舉制度”、“農業政策”等字眼。心頭一陣縮緊,這是我近些日子一直考慮的問題。所謂大刀闊斧的改革內政,千頭萬緒理不清楚,只得一邊寫一邊幫助記起。

韓德讓目光震了震,旋即難以置信的側過臉看着我,秋水目中閃動着激動難掩的熠熠神采:“燕燕,你已經決定採用漢化政策麼?”

“對啊,”我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未有顧慮,“所以說,還需要你這個漢人多多提點啊。”

韓德讓聽了我的話,眼前一亮,斂了笑意,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就將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依我之見,至於法律制度麼,關鍵是在對待漢人和‘連坐法’這兩個方面有待商榷。”

我一聽登時來了興致:“說下去。”

“契丹人打死漢人,要受到嚴懲,”韓德讓一雙清潤的秋水目中閃爍着慧黠睿智的光芒,聲音沉甸甸的,“至於連坐法,必須要廢止!”

這個我自是聽懂了。遼律有規定,凡是謀逆之家,兄弟也要連坐受罰。此規定的確是有其合理的一面,可以促使他們互相揭發。但是時間長了各種弊端也就暴露出來,牽涉了無數無辜之人丟了性命,同時也造成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滋生。況且,如今隆緒皇位已經坐穩,有足夠的力量來鎮壓反叛,無須再行此連坐政策來束縛人心。心思百轉千回之間,我差不多已經將此事想的通透,表面上雖是平靜如初,心下卻暗暗讚歎。

“契丹雖是遊牧民族出身,但是現在逐漸定居起來。漢人的農業比我們要發達許多,要想徹底解決忍飢挨餓的問題,就必須大力發展農業。募民墾荒、賞賜給貧民老百姓谷種和耕牛、詔令那些王公貴族和軍隊不許破壞干涉農業生產,都是不錯的措施。”

“官場同樣也需要整頓。禁止官吏私相授受、迎合和順、貪贓枉法。派赴官員去各地巡查,查辦貪官污吏,提拔清正廉潔者。”

“要保證官場清明,還需不斷補充一些新鮮血液。漢人創設的制度很有效,科舉考試無疑是一個極好的選拔人才之法。實行科舉制度,重用漢族知識分子,增設考試內容,增加錄取名額,選賢任能。培養敢於直諫之臣,整頓朝堂風氣。”

“皇室外戚亦不許有恃無恐,一旦發現有收受賄賂、肆意欺行霸市的不良行爲,嚴懲不貸。”

“刑獄之事要謹慎以對,留心律法。不可隨意冤枉了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懵了,無比震驚的瞅着侃侃而談的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牢牢停留在他的俊顏上,內心激盪。他說的,有我想到的,也有我沒想到的。沒有規矩無以成方圓,沒有嚴謹的律法無以興國邦。心念及此,我不禁訥訥開了口,輕聲吐出一句:“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統和六年(988年),奚王耶律籌寧因爭奪一青樓女子,將漢人李浩殺死。我命人將他痛打一頓,直打得他幾個月下不了牀,同時還命他重金贍養李浩家人。

同年,科舉制度在遼首次實行,錄取了一大批有識之士,爲國效力。

耶律國留內弟之妻阿古同奴僕私通,耶律國留得知此事後怒不可遏,一氣之下將奴僕殺死,逼迫阿古自縊而亡。我仔細斟酌了一下這個案子,命人處斬了耶律國留。

有人舉報韓德讓之兄韓德源貪贓,韓德讓聽聞之後,親自回去奉勸哥哥好自爲之。

局部地區和全國範圍內都進行了大規模的減免賦稅政策,農業獲得了顯著發展。

……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在我和韓德讓的大力整頓下,遼國內政治逐漸走向清明,百姓各得其所,安居樂業,謀逆之事也逐年減少。舉國上下一片穩定,人人稱頌。

好容易將這攤事忙完,我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後宮裡又不太平了。

釋兒走進來,爲我奉上茶水,偷眼覷了一下我的神色,並未敢多言,正要悄悄退去,卻忽然聽到了我波瀾不驚的聲音傳了來:“站住。”

釋兒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連忙垂首立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口裡輕聲說道:“不知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從外面聽到的這件事,究竟過程怎樣,給哀家好好說說。”我坐在榻上,面色上壓抑着沉沉怒氣,心裡惱意翻涌,雖竭力隱忍下來,然而眉宇間還是有掩飾不住的憤慨之意。纖纖素手托起一盞清茶,指尖微微發顫,幾乎端不穩那茶盞,溫熱的茶水濺出少許,潑在我手背上,我卻幾乎已經感覺不到那痛意。

釋兒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膽怯的看了一眼旁邊案上目不斜視、潑墨寫字的韓德讓,這才重新將視線調轉回來,垂眸低聲回道:“外界傳言只不過是一些流言飛語而已,奴婢不敢說,恐污了太后娘娘的耳朵。”

韓德讓終於無奈的轉過臉來,看向一臉戰戰兢兢的釋兒,沉聲開口:“無妨,你直說便是。”

“後宮有人私自相傳太后娘娘和韓大人之間的……事情,”釋兒漲紅了臉,扭捏了半天,還是半吞半吐的接着敘述下去,“後來傳到一個叫做乃萬十的官員那裡,據說他就在外面到處亂傳,造謠生事。”

我手指大力攥緊了手中茶盞,力道之大超出我的想像,幾乎要將其捏碎:“皇上得知了麼?”這些日子我都一心忙着處理內政去了,根本無暇顧及這等事,現在心下閒了,方記起這些鬧心之事來。

“皇上大怒,命人將乃萬十抓捕入獄,聽候發落;同時還派人徹查宮中造謠私傳之人,一旦找出,絕不輕饒。”釋兒的頭一直低着,聲音細如蚊蠅。

我“啪”的一聲合了茶盞蓋子,蹙眉凝思。傳言之事,不過聞風而至,現如今細細追查,只不過是無用功而已,根本就無半分線索。若是想徹底斷絕此類事件的發生,爲今之計,惟有……想到這裡,我略微擡起眼眸,看向兀自驚惶不安的釋兒,努力使聲音放的平和:“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釋兒如同聽聞大赦令一般,立即忙不迭的匆匆退下。

韓德讓見我心情已經恢復了平靜,心念一動,不覺好奇:“燕燕,你可是有打算了?”

“嗯,”我聞聲看着他,眼眸裡全是一片清明,“待我去會會乃萬十之後,事情應該就能真相大白了。”

事情的解決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我並未像傳聞那般大動肝火,只是小懲一番,將乃萬十打了幾板,然後釋放出獄。心下差不多已經有了計較,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裡卻如波濤般翻涌,沒有片刻的停息。

統和六年(988年),離這一年接近尾聲還有些時間,農曆九月,就已瑞雪紛飛,遍灑大地,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凝重的氣息。

今年的雪,似乎有點奇怪,來得特別早呢。

我身着一身淡青宮裝,對鏡梳妝。從容不迫的一一插上釵環,戴上鑲玉纏絲金步搖,輕掃蛾黛,淡抹腮紅,略一整裝便滿意的起身而出。擡手從一旁的檀木架上取下自己的一套雪狐披風,我慢慢穿好,仔細的打了個蝴蝶結。釋兒有心幫忙,卻是一直插不下手去。

推開門,迎面而來一陣徹骨的寒風,吹動着雪花在空中不住的打着旋。風揚起了我的髮絲,有一縷碎髮飄到了額前,遮住了我的視線。我毫不猶豫的伸出手去,將那縷髮絲用銀抿梳到了腦後,這才緩步走進風雪中。

釋兒連忙跟了上來,爲我撐開傘,擋住那不住盤旋降落的白色精靈。

我的鹿皮小靴踩在雪地裡,發出一陣“咯吱”的聲音,彷彿雪在叫痛,聽着愈發添了一份悽清。釋兒寸步不離,手撐雨傘,邁着小碎步緊緊跟上。

擡頭,“鳳德殿”三個大字映入眼簾,就那麼輕易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思緒倒退,封存的記憶一下子復活,我彷彿回到了那年第一次入宮的情景。那時,年僅十四歲的我,也是這樣仰着頭,看向那莊嚴肅穆的宮殿。

然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太后娘娘,要不要派人進去通稟一聲?”釋兒面色凍得有些青白,卻不敢過分催促,只得繞着彎兒的提醒道。

她這麼一出言,打斷了我的回憶。我瞬間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身邊撐傘的她,不禁憐起她凍得實在是不輕,於是低聲說道:“不必,進去罷。”

蕭丹慕此時正在逗着懷中裹得厚厚的孩子,臉上盪漾着暖人的笑意,嘴裡哼着誰也聽不懂的童謠。身上穿着普通的裙衫,並未仔細梳妝打扮,形容愈發清減。她生的是個女兒,今年差不多也有一兩歲了。聽到響動之後,她急忙擡起頭,一見是我,立即將孩子放至牀上,起身施禮道:“臣妾參見母后。”

我虛扶一禮,面色上未透露出任何心底的情緒:“皇后起來吧。”隨即一展裙襬端然坐下,釋兒收了傘,站在我身邊。蕭丹慕的貼身宮女語諼站在一旁,躬身給我見禮。

蕭丹慕臉上現出訝異之色,大概在猜測我冒雪前來鳳德殿的用意在何。不過,她隱藏情緒的修爲還是差了一些,等我甫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得開口詢問:“母后今日親臨鳳德殿,不知有何要事?”

我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對她這種穩不住的性子頗有微詞。當下思了片刻也並未在意,於是悠然自得的拿過一旁的銀製繪鳳茶壺,爲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握在手心裡取暖。她似是恍然驚覺到自己的禮數欠缺,不由得微微紅了臉,略一欠身:“臣妾招待不週,懇請母后恕罪。”

“無妨,你整日照顧公主自是辛苦,哀家並未怪罪於你,”我瞧見她一臉驚懼的神色,不由心下一嘆,這才道出今日的來意,“不知皇后,可否認識一個叫乃萬十的官員?”

蕭丹慕面色一緊,彷彿在詫異我爲何會將話題轉移到這上頭來,清瘦的臉龐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色,勉強堆起些笑意道:“母后說笑了,臣妾整日居在深宮,哪裡會結識什麼官員呢。”

“這就奇怪了,”我細細抿了一口茶,通過啓蓋的瞬間,觀察她的神色,“那爲何乃萬十會爲皇后辦事呢?哀家就不明白了,皇后,你來解釋解釋。”

蕭丹慕一聽,垂下眼睫,小心的避開了我的視線,澀言開口:“不知母后此言,從何說起?”

“哀家自然相信皇后從未邁出深宮一步,但是哀家曾經教導過你,少與你家族之人來往,可你偏偏不聽,”我的眼眸中,須臾現出一道精光,聲音也暗含了幾分凌厲,“這件事定是由你孃親他們替你完成的。不過,你知道哀家是如何發現此事由你主導的麼?”

“如何?”蕭丹慕似失了魂魄般,只知道怔怔地下意識的重複。

“因爲,據乃萬十交代說,此事是由幾個宮女傳播出來的,而且,他特意提到了一個叫做李芳儀的宮女。所以,哀家就懷疑到了你頭上。”我將茶蓋輕輕抿在茶盞邊緣,透過茶香縈繞的霧氣,看向蕭丹慕瞬間慘白的雙靨。她妄圖藉此之事打壓李芳儀,未免太嫩了些,考慮得太不周密了些。

釋兒面露鄙夷之色,瞅向蕭丹慕的眼神裡愈發多了一抹輕視與蔑色。

蕭丹慕面無人色,緊抿嘴脣,臉色堪比外面飛揚的雪花,卻硬是一聲也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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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警告的目的已經達到,於是略一整理了下裙衫下襬,盈盈站起:“你如此執迷不悟,只怕皇后之位終究坐不穩。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保得了你一時,卻保不了你一世,你自己好自爲之罷。說實話,哀家這次還要感謝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蕭丹慕難以置信的掀起眼瞼,訥訥問道:“感謝臣妾?”

“對,”我脣角勾起了一抹溫暖的弧度,“借你之力,哀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有計較。”

臨走前,我站在鳳德殿門口,仰起臉怔怔的看着那雪花曼舞的灰濛天空,忍不住擡手緩緩接雪,口中雲淡風輕,似乎要隨雪化去一般:“你以後最好老實本分一些,不要挑戰哀家的耐性。若真有那麼一天,你就做好承擔這一切的準備吧……”

殿內清晰地傳來一聲脆響,似乎是有人不小心碰翻了茶盞。隨即傳來了語諼的一聲驚呼:“皇后娘娘,您的手……啊,血,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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