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乾燥,似乎能夠點着火。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彷彿凝滯了一般。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一兩人也是拭着汗急匆匆地往家趕。我領着阿古驪,去了太平王府。聽聞耶律璟並未嚴懲耶律罨撒曷,只是將其發配到西北邊境畜牧地,允許家眷一同前往。
來到王府,感覺與以往大不相同,門口連個守衛也無,看上去格外荒涼蕭索。我剛進去,就見幾個奴婢抱着一大包金銀細軟慌不擇路的向外奔逃,正好與我撞了個滿懷。我竭力穩了穩腳步,這纔沒有狼狽的摔下地去。
阿古驪一見,立即恍然,開口喝道:“你們這幫小人!主子一出事你們跑的比誰都快,真是令人寒心。”
那奴婢不陰不陽冷笑了幾聲,滿臉蔑視:“你們站着說話不腰疼,西北蠻夷之地,那麼荒蕪,鬼才去呢。”說完,伸出手將包裹收拾好,再也不理我們,跟逃難似的一眨眼就跑沒影兒了。
“三小姐,他們……”阿古驪被那人的話嗆到,不由得氣極,聲音有些發抖。
“如今樹倒猢猻散,他們只不過是不想跟去吃苦。”我望向門口,目光裡隱含了溫溫的悲憫,神色幽然,轉身繼續往裡走。
路過一個裝飾華美的院子,恍惚聽到裡頭傳來爭執聲,間或還有瓷瓶碎裂的響動。我的腳步不由得一頓,湊過去細細一聽,赫然發現這聲音是耶律罨撒曷和烈娜的。阿古驪亦是一臉訝異,忙跟了我豎起耳朵仔細聽。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願隨我一道去西北?”耶律罨撒曷的聲音含着悲忿之意,沉聲喝問。
“那種荒蠻之地,我是不會去的。”烈娜不假思索,堅定的回道。
緊接着又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似乎又有什麼玉器瓷品被他們砸碎了。耶律罨撒曷顯然是怒火攻心,暴怒的聲音猛地響起:“你這個賤人,平時我好吃好喝的供着,關鍵時刻就要棄我於不顧麼?”
烈娜靜默了一會兒,淡淡開口:“我也是有苦衷的,希望你諒解。”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明顯是手和臉相碰撞而發出的。這一聲響過之後,裡頭忽然安靜得有些詭異。
“啊,你打我,你憑什麼打我?”烈娜的聲音突兀的傳了出來,聲線一路不可自抑的揚高,“我就是不去!”
“砰”的一聲,屋裡的門被人大力的撞開,隨着凌亂的腳步聲,轉眼間,這院門被人從裡大開。烈娜滿臉淚痕,緊緊摟着懷裡的包裹,正要衝出。我一怔,四目相對,她的眸色中有掩飾不住的羞慚,低着頭匆匆而過。我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背影,微微一嘆,直接去了大姐的院子。
大姐同樣也在收拾衣服,正側着臉和一邊的丫鬟低聲說着什麼。我不知爲何,見此情景心情有些發酸,鼻音濃重的喚道:“大姐!”
大姐蕭胡輦驚異的一回頭,見到是我,忙走過來拉着我坐下。我瞧着她面色還好,濃眉微擡,便大感欣慰之意,悄聲:“大姐,你真的願意陪着大姐夫去西北麼?”
她好半晌不說話,只是低眸靜靜的瞅着地上,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方幽幽嘆息:“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後悔。”
我有些扼腕,便緊挨着她,開始沒話找話:“大姐,這次你可以一個人陪着大姐夫去了,我方纔看到烈娜已經走了。”
大姐猛地坐直,眼睛瞪得溜圓,聲音發顫:“什麼?”
我飛快的擡眼瞟了一下門口,復又將目光收回,勾了勾脣角,點頭:“對啊,終究是隻能同富貴的女子,不能共貧賤。所以,即使走了,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燕燕這話,可是在說與本王聽的麼?”門口,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暗影幢幢處,那男子一半的臉被隱在黑暗裡,模模糊糊之間看不清表情。他微垂下頭,細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晦澀渺遠,苦意漫延。
大姐聞言,立即擡頭,目光裡有愛有恨,就是沒有悔。她的眼裡,隱約有亮晶晶的液體在滑動。
我站起身,悠悠踱步,眼光鎖定在那個男子躲閃的臉上,語氣複雜:“想必大姐夫還有好多話要與大姐說,燕燕就不打擾了。阿古驪,我們走。”說完,我不再多停留一刻,昂着頭邁步走出。
外面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在我的臉上,讓我原本漸趨冰冷的心,慢慢回暖。
多說無益,他其實,什麼都懂。
蛾眉妒,無人護,此情何辜,終身相誤。
意未平,奈何情,倒映雙影,願不負卿。
然而這一年,註定是多事之秋。
遼應歷十八年(宋開寶元年),七月。
北漢皇室終於出現政權跌宕,北漢主劉鈞因宋軍壓境,國事日窘而憂憤而死,年僅四十二歲;在他死後,由其養子劉繼恩即位。宋皇帝趙匡胤認爲這是一個大好時機,此時不攻更待何時,於是便於八月下詔討伐剛坐上皇位的劉繼恩。
這次討伐規模浩大。趙匡胤以內客省使盧懷忠等二十二人率領禁軍奔赴潞州,同時派出大量將領奔赴前線。昭義節度使李繼勳爲行營前軍都部署,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党進爲副將,宜徽南院使曹彬爲都監,棣州防禦使何繼筠爲先鋒部署,懷州防禦使康延沼爲都監,建雄節度使趙贊爲汾州路部署,絳州防禦使司超爲副將,率領大軍奔赴北漢而來。
消息一經傳出,舉國震驚。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九月,坐了皇位還不到兩個月的劉繼恩被殺,由劉繼元即位,他同樣也是劉鈞的養子。劉繼元一當上皇帝,便面臨的是這麼一個內憂外患的殘局,不得已遣使向我大遼求援。同時,這位北漢新任皇帝派遣劉繼業扼困柏谷,誓死守衛。
宋軍逼近,二軍在洞過河相遇,經過一番激戰,宋軍大獲全勝,一時之間士氣大振,於是稍作休整繼續進攻太原。
宋皇趙匡胤見勝利在望,於是遣使齎詔,諭令速降,擬封劉繼元爲平盧節度。
耶律璟見北漢新主派人求援,深諳脣亡齒寒之理,經過朝堂之上的爭論之後,終於意見一致派遣蕭撻凜爲兵馬總管,在十月率領大軍攻宋救漢。說起這個蕭撻凜,他是爹爹的族侄,和哥哥蕭繼先是平輩,老實忠厚,素有才略,擅長用兵。選他去救援北漢,倒也算是明智之舉。
劉繼元原本見宋軍越來越近,正惶惶不可終日,聞得遼朝大軍將至,於是心裡便有了底,無視趙匡胤的勸降之詔,堅決不從。
宋昭義節度使李繼勳在此戰中身爲行營前軍都部署,率領軍隊直逼北漢統治中心——太原,亦耳聞遼軍回援,唯恐孤軍深入,爲敵所困,反倒得不償失,兩下權衡,遂收兵。
遼朝軍隊浩浩蕩蕩而來,結果卻發現宋兵不打已然撤退,於是就聯合漢軍,大肆進攻寇州、晉州、絳州,收繳了許多武器財富,大勝而返。
這個不是捷報的捷報傳來,遼朝上下一片同慶,處處張燈結綵,歡慶打了勝仗。耶律璟更是大喜,重賞了蕭撻凜,同時犒賞三軍。
在南京,慶祝活動亦是如此。自從幾個月前因戰事需要,耶律璟他們必須回上京,非要喊我跟着一道去,我萬般不允,只是不願。後來爹爹冒險觸犯天威,這纔將我留在了南京。
“燕燕,這麼晚了,還沒睡麼?”夜色如水,微風陣陣,月光傾瀉而下,灑在白楊青蔥翠綠的葉子上,隱隱鍍上一層皎潔的銀霜。風拂過,葉片摩挲發出沙沙的響聲,格外清幽寧靜。在我閨房之外,恍惚間有一道身影徘徊,那日漸瘦削蒼老的身影看得我鼻子一酸,擱下針線簍,衝出去開門。
“爹爹,有什麼事麼?快進來坐。”張了張嘴,我啞聲道。
爹爹負手而立,微微搖頭,面色寧靜溫和:“不了,爲父就站在門口,隨意說幾句就走。”風乍起,吹散了他的發,在這微寒的空氣裡平添了一份寂寥蕭索。我喉間一哽,返身進了屋,拿出自己的一件雪白披風,走出門輕輕罩在爹爹的肩上。
爹爹面露慈愛欣慰之意,伸手拉了拉披風,俯身咳嗽了幾聲,這才道:“自從你大姐胡輦隨着太平王去了西北,你孃親就心急如焚,一病不起,纏綿病榻。而爲父……咳咳咳……身子也每況愈下,能保得了你一時是一時。但是,爲父擔心,若是某天不幸出了事,你們這孤兒寡母,可該……該怎麼辦啊?”
不知何時,爹爹老了。他不再像原來那樣,帶着我縱馬馳騁,耐心地教我武功劍術,騎馬射箭;他也不再像原來一樣,無論遇到任何事總是那麼意氣風發,胸有成竹。而是,脊背有些佝僂彎垂,面色雕刻了歲月的滄桑。
我悲哀的發現了。
心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陣惱意,暗暗惱恨自己,爲何沒有早些替父母分憂?
“爹爹不許這麼說,日子還長,以後燕燕會在這個家裡獨當一面的。”話一出口,我臉色一紅,頓時滿面羞慚。自己不僅沒有爲蕭家分憂,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煩,實在是愧疚。
爹爹慈祥的看着我,不時點頭,彷彿對於我的話深信不疑,語重心長的開了口:“爹爹一直相信,你有這個能力。爹爹只希望,無論遇到何等困難的境地,我的燕燕,還是能夠堅持不放棄,用自己的力量扭轉命運的安排,從而達到一個理想的結局。”說完,他又仔細瞅了我一眼,這才揹着雙手慢慢離去。
我聽聞此言,眼睫顫動,默默垂下了眼。
爹爹的意思……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
挑燈,沉思。我獨自一人返回,對着跳躍的燭光,彷彿看得癡了。
在這個亂世,於遼,於宋,於後周,於北漢,究竟誰主沉浮?
由於想的太過入神,所以直到感覺身邊多了個人,我才恍然驚覺,擡起酸澀的眼,訥訥開言:“哥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阿古驪呢,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來了好一會兒,”蕭繼先面無表情的坐在我對面,擡手撥了撥燈芯,使得燭火更加明亮,“阿古驪早就睡了。”
我愣愣神,“哦”了一聲,重新垂下頭,趴在桌子上。
“今天晚上,爹爹找你談過了?”燭光下,他的那一張清淡冷峻的臉被勾勒出濃烈的明暗線條,若刀裁的俊眉微微向上挑起,眼睛清亮如水,卻是那般洞察人心,“不知談的是什麼?”
“是,不過,我卻沒猜出爹爹的用意。”我懶洋洋的撐着頭,隨意將今晚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只感覺自己的眼皮直聳搭,睏意像潮水一般席捲而來。
蕭繼先聞言面色一動,看向我的目光裡隱隱含了幾分悲憫與心疼:“爹爹的意思很明確,燕燕你只是不懂裝懂罷了。”
“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清醒,過的糊塗一點說不定會更加幸福,”我的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上畫着圈,悵然長吁,幾乎是咬着牙關,“爹爹的意思,不就是要我選擇晉王麼?”這句話甫一出口,我頓時渾身一震,神魂俱顫。眼淚不受控制的怔怔掉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絕望感緊緊抓牢了我,讓人窒息的痛楚開始在心底一點一點漫延開來。
“也許這樣,纔是爹爹所言之理想的結局。” 蕭繼先走到我的牀鋪邊,伸手抱了個薄毯爲我搭上,然後,熟悉的腳步聲清晰的響起。那聲音,一步一步,彷彿如重錘般,踏在了我的心上。
是麼?這樣做,於衆人,於朝廷,都好?但爲何,卻是那般不甘心,心卻是那麼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