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中年男子的話，餘至明才注意到少年的左側脖頸，有一片猙獰疤瘤。
在少年的右側脖頸，也有小塊疤瘤。
竟然是脖頸穿透傷！
中年男子注意到了餘至明的目光，伸手攬住少年的肩膀，繼續介紹。
“那一次的意外，有四根鋼筋紮在了我兒子脖子上，其中有兩根扎透了。”
中年男子露出了心有餘悸的表情，說：“當初，我嚇壞了，也絕望了，以爲要徹底失去兒子了。運氣的是，鋼筋沒有傷到頸動脈，還有頸椎，我兒子經過搶救活了下來。”
“不過，那次意外傷到了他的喉嚨、聲帶、氣管和食管等器官組織。”
“從傷勢恢復後，直到現在，我兒子就再也沒開口說過話了。”
餘至明輕哦了一聲，注意到少年一直低着頭，問：“吃飯受到影響不？”
中年男子回道：“吃飯喝水一開始有些影響，不過徹底恢復後，就和平常差不多了。”
他又補充說：“這幾個月，陸續帶兒子去看過幾個醫學專家，說是大概率是控制發音的神經受到了損傷。也帶兒子就創傷應激反應做過心理諮詢。”
“只是治療做了不少，藥也吃了不少，但一直沒有效果。”
中年男子懇求道：“餘醫生，您看……”
餘至明輕嘆道：“我先檢查一下吧。”
他在張海，還有小護士孔嬌嬌的陪同下，重新返回隔音檢查室。
餘至明再次戴上醫用手套，把手放在了少年的脖頸上。
“說…’啊’……”
跟着一起進來的中年男子，插嘴介紹道：“餘醫生，我兒子即便最簡單的’啊’，也是發不出來的。”
這麼嚴重？！
餘至明又叮囑道：“即便’啊’也發不出，也要努力做’啊’的發音動作，我要探查一下是發音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停頓一下，他對半低着頭的少年道：“來，努力嘗試一下……”
“啊……”
在餘至明引導下，少年終於把嘴張開。
下一刻，餘至明就察覺到有氣流，從少年的嘴裡衝出來。
果然，沒有聲音發出。
不過氣流的激盪，卻是讓餘至明對少年的咽喉部位有了清晰的感知。
可以用疤瘤遍佈來形容。
不僅如此，少年的聲帶、氣管，還有食管等部位，都有明顯的手術縫補形變痕跡。
單從這些癒合後的疤瘤和縫合牽拉造成的組織形變，餘至明能想象的到，當初傷勢的嚴重性，還有複雜性。
餘至明眉心皺起，手從少年的脖頸上撤回，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說：“我需要對你兒子做幾項細緻檢查，你留在這裡不太方便，需要回避一下。”
中年男子倒是沒有質疑，乾脆利索的離開了檢查室。
待檢查室的門關好，餘至明看着眼前頭依然半低垂的少年，緩緩的說：“我先向你解釋一下，我們的聲音是如何發出來的。”
停頓一下，他輕聲道：“人的聲音，是由肺部氣流衝擊喉部聲帶，引起聲帶振動後發出，再經過咽腔、口腔、鼻腔和鼻竇的共鳴和調節，而最終形成各種各樣的語音。”
餘至明又進一步介紹道：“至於爲什麼讓你說’啊’呢，因爲發’啊’，非常簡單。”
“先是肺部呼吸產生氣流，加上聲帶收縮打開，氣流在流經聲帶之間的聲門縫隙，使聲帶產生振動，便發出了’啊’原音。”
“這個過程，大約運用了四十條肌肉。”
餘至明特意停頓了一下，說：“而你剛纔只是在哈氣，動用的肌肉就沒超過二十條。”
“所以，你是能發出聲音的，只是你自己不想發聲而已。”
餘至明說到這，就看到少年終於擡頭，迎上了他的目光。
餘至明饒有興致的打量着少年，笑着說：“你能順利吃飯，就意味着咽喉部位的吞嚥功能是正常。而吞嚥肌肉和發音肌肉，大部分是共用的。”
“但這次我讓你發’啊’，你沒有動用咽喉部位的這些肌肉，我就知道你作假了。”
看到少年嘴巴緊繃，一副我不信你的表情，餘至明又笑了笑。
“當然了，你的父親和家人可能更相信你，而不是相信我的診斷。”
餘至明淺淺笑着說：“不過，你肯定知道，人會說夢話的吧？”
說到這，餘至明就注意到少年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些慌亂。
他再接再厲道：“我的本事，你或許在網上看過，或是聽說過一些。”
“我讓你陷入昏睡，通過刺激大腦，讓你在睡夢中簡單的發出一些聲音，不算難事。”
“到了那時，你父親信我？還是信你？”
餘至明又勸說道：“你現在坦白，我還可以幫你遮掩一二。不然，你就面對父母家人的傷心，還有對你的質疑吧。”
“給你十秒的考慮時間。”
餘至明不給少年考慮時間，緊接着開始讀秒，“十、九、八、七……”
“餘醫生……”
少年終於開口了，只是這個聲音，如同在砂紙摩擦過後又胡亂攪拌了一下。
刺耳又有些模糊，餘至明聽着就像是在接受懲罰，下意識的想要遠離對方。
他強忍着逃離的衝動，打斷問：“你是因爲聲音太過難聽，才假裝不能說話？”
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
“聲音太難聽，只是一個原因。”
少年又解釋說：“爸媽都忙於工作，對我的關心就是督促我好好學習，要年級第一。”
“這次受重傷，我難得體驗到了爸媽對我的關心，對兒子的那種擔心，我不想失去。”
“還有，他們不再督促我好好學習了，只想着讓我恢復聲音。”
“我不想再回到被他們整天督促學習，稍有退步就被嚴厲批評的日子。”
聽到這，餘至明也算是基本明白了。
這是一個缺少關愛，又壓力山大的孩子，再加上受傷導致的聲音太過難聽，心生自卑，乾脆就直接裝起了啞巴。
問題少年一枚啊。
餘至明暗自嘀咕了一句，看向少年，問“你是自己直接向父親坦白交待呢？”
“還是我幫你遮掩？”
少年咬了咬嘴脣，說：“請您幫我。我不想看到爸媽失望的目光。”
餘至明輕輕點點頭，說：“這樣的話，我就要冒領讓你聲音恢復的功勞了。”
少年又咬了咬嘴脣，問：“餘醫生，你是醫學天才，能讓我的聲音變好聽一些嗎？”
這個……
餘至明搖頭道：“我是內科醫生，要想糾正你的聲音，需要聲音領域的外科專家……”
說到這，他忽然停住了。
身體複雜傷勢的恢復，餘至明負責探傷繪圖，由幾位外科專家負責手術執行。
少年的嗓音恢復，未嘗不能採取這種方式。他把少年聲帶、咽喉等部位需要修復的傷勢探查清楚，由這領域的外科專家做具體的手術恢復工作。
餘至明迎着少年期待的目光，說：“可以嘗試一番，只是結果如何，不做保證。”
少年雙眼冒光道：“嘗試就有希望，即便結果再差，大不了我真的變成一個啞巴。”
“說實話，這麼難聽的聲音，我自己聽着都會犯惡心，真不如做啞巴……”
幾分鐘後，餘至明和少年走出檢查室。
等在走廊上的中年男子，一步迎了過來，緊張的問：“餘醫生，有……發現沒？”
餘至明沉聲道：“是有一些發現，我發現你兒子的喉返神經有一處受到了擠壓。”
“至於是不是那處擠壓影響到了發音，還不好確定。不過，我已經聯繫了我們中醫部的主任，首席中醫汪梧醫生。”
“他會給你兒子做一次鍼灸治療。”
“你們現在就趕過去吧……”
餘至明把這對父子打發走，又用時半個多小時給周洛、沈奇幾人做了腹腔主要動脈的聽診辨別，然後又對連體嬰兒做了一次局部身體探查，才乘車離開了華山醫院。
回家途中，餘至明接到了汪梧的電話。
“餘醫生啊，爲了作戲做全套和逼真，給那孩子做鍼灸，我可是着實費了不少力氣。”
汪梧又在通話裡輕嘆道：“不過，這孩子的聲音也太難聽了一些。”
“還真不如做一個安安靜靜的美少年。”
餘至明輕笑着說：“問題是，在如今的信息傳遞和人際溝通中，聲音佔有重用地位。”
汪梧又道：“孩子父親還很期待的問我，孩子的聲音會不會逐步改善？”
“我只能告訴他，除非外科手術進行糾正，否則出現明顯改善的可能性很小。”
停頓一下，汪梧又轉而說：“餘醫生，你如今是水蘇的哥哥了，怎麼也得來家裡認一認家門啊。”
“你什麼時間比較方便啊？”
餘至明想了一想，說：“汪醫生，最近時間比較緊張，脫不開身。”
“要等過了這一兩週，我找個合適時間，和青檸一起上門拜訪。”
汪梧回道：“好，到時我掃榻以待。”
餘至明又忍不住問道：“汪醫生，關於楚家和夏家一起合作那個人參迴天丸一事？”
汪梧在通話另一端呵呵笑道：“這件事，你不用過於擔心。”
“我現在只能告訴你，事情鬧到了最後，吃虧的大概率不會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