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黃, 羅兩位將軍如何叫囂,謝璟始終閉門不出,直到陛下趕來。
勸降的過程其實很無聊, 來來回回就那幾句話, 陛下一直沒有下馬, 臉色很深沉, 像高興又像不高興。時逸之在一旁同我講, 原本陛下是想保謝璟的,但謝璟非要鬧,現在赤那大汗知道小公主中毒身亡的事了, 陛下便只好把謝璟交出去,一命抵一命。
謝璟千算萬算, 算不到尤三會真的喜歡上小公主, 並且, 爲了小公主和他決裂。半路殺出尤三這種變數,謝璟爲陛下設計的所謂絕路, 反倒成了他自己的死路了。
謝璟想聽陛下和他說幾句軟話,陛下不屑說,陛下想要謝璟開門認罪,謝璟不願認。說到底,這場以許多無辜百姓做賭注的對局, 判不清誰是贏家。
誰贏不知道, 輸得卻永遠是百姓。
黃, 羅兩位將軍仍在想方設法地勸說, 時逸之站在我身旁, 忽然幽幽的嘆一聲氣,轉頭神色複雜地對我道:“慎禮, 我想辭官了。”
我睜大眼睛,心中感到微微的不可思議。
時逸之再嘆氣,昔日眼中的光被蒙了層霧,隱隱約約看不真切:“你我二人,自小生在忠良家,自小被長輩教導忠孝禮義,但是慎禮,近幾日我想了許多——我想,祖輩們口中的忠義,究竟是忠於君,還是忠於大楚?”
我啞然道:“你們爲啥都喜歡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忠於君,與忠於大楚……難道,這兩者有什麼不一樣?”
時逸之再笑了笑,望着我的目光飄飄忽忽的:“或許該有些不一樣的吧。”頓了頓,又沒頭沒尾地補上一句:“陛下是位好皇帝。”
我說:“這倒是。”
正想再問點什麼,忽然有人呀了一聲,緊接着一陣騷動,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正卯足了勁往前鑽,似乎是想要鑽到第一排去,甚至越過那些攔路的兵,跑進謝府去。我眯眼望着那個少年的背影,覺着越看越眼熟。
少年邊往前衝邊喊:“哥!哥!你開門!”
我略一晃神,用左手拎了這小孩兒後衣領拉到身旁,低頭一看,果然是佟小寶。我震驚,時逸之更震驚,時逸之轉頭看我,我低頭看着佟小寶,半晌道:“你……你不是被送走了麼?”
佟小寶擡手抹一把鼻涕,懷裡依然緊緊抱着那畫筒,眼圈有些紅,撲到我懷裡就哭:“將軍您沒死啊……太好了,嗚嗚,太嚇人了……”
我連忙拍一拍他的頭:“不怕,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倒是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佟小寶皺着眉抽噎兩聲:“您說帶我見哥哥,雖然沒見到,但您和我說過,我哥就住在這府裡,並且還是這裡的主人。我……我都記着,那天被送走後,我趁着夜深人靜,鑽狗洞跑回來,期間走了幾次錯路,還被好多人追……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回這裡,我……我想見我哥。”說罷低下頭,似乎又有些洪水決堤的趨勢。
原本是兄弟團圓的好事,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我想了想,低頭對佟小寶耐心道:“小寶,現在不是見面的時候,我……”話未說完便被打斷,時逸之拉起佟小寶的手,略一抿脣:“走,我帶你去見他。”
我伸手拽住時逸之,擰眉搖頭:“還是先遣人把小寶送走。”這種荒唐事情,沒必要把個半大孩子牽扯進來。
時逸之看我一眼,依舊執拗地拉着佟小寶往前擠:“除了這孩子,誰能讓謝璟開門認罪?”我無法,只得護着他們從人羣中擠出去,把原委與陛下粗略說過一遍。
陛下有些吃驚,但並未阻止。佟小寶抱着畫筒跑去敲門,敲了老半天,大門終於裂開條縫。
謝璟站在門後,彷彿看不見這些兵似的,只對佟小寶笑了笑:“怎麼是你……”擡頭往我這邊看過來,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嘆道:“謝璟,其實這小賬房是你弟弟。”我慢慢地把事情說給謝璟聽,佟小寶也展開那張缺了一角的畫,鼻頭紅紅的,兩顆眼珠黑亮,伸手抱住謝璟的腰。
時逸之恰在此時插嘴道:“如這等通敵重罪,該誅九族。”
謝璟臉上的神色漸漸溫和了,半晌,終於肯擡頭看我們一眼,用我從未聽過的輕柔語調哄着佟小寶說:“你先進屋去,等我處理過這些事情,回家一起用飯。”
佟小寶搖頭,死死抓着謝璟衣袖不放:“我不進屋,他們要抓你走,我不放。”
謝璟皺一下眉,道:“聽話。”佟小寶依舊不鬆手。謝璟開始不耐煩,索性吩咐兩個家丁把佟小寶硬拉進屋裡,孤身一人走下臺階,從袖子裡摸出把匕首,遞給陛下。
“你要是念舊情,就別把我交出去。”擡手指着自己肩膀處,略一挑眉:“其實我這裡有道疤,這句是真話,你要是念舊情,用這把匕首,像殺景鬱書一樣,殺了我。”
陛下嘴脣翁動,淡淡道:“朕不殺你,於你的處置……該由赤那大汗說了算。”
謝璟笑道:“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做什麼,你只是,不敢讓你的手沾上我的血,斯年,你不想殺我。”
謝璟往前送匕首,刀尖對着他自己的臉,步步緊逼,陛下默然看着他,不進不退。“朕不殺你。”
謝璟道:“你不信我,莫不如殺了我。”
陛下抿脣:“你做的這些事,你……讓朕如何信你?”
我在一旁楞楞的看着這倆人打啞謎,有點懵:“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時逸之嘆聲氣,一把將我的腦袋按在他肩膀上,感慨道:“幸好你人傻,沒那麼花花腸子,不然咱倆也難清淨。”我更懵了。
究竟時逸之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走了會神,耳中忽然聽見聲驚呼——不是謝璟的,是陛下的。我嚇了一跳,匆忙擡頭去看,見到謝璟正攥了陛下的手,將匕首扎進他自己肩膀裡。謝璟說:“你不信我,怎麼死都是一樣的,所以……讓我死在大楚的國土上。”言畢又是一刀。
陛下整個兒全傻了,提線人偶似的任謝璟拉着他補刀。忽然有一個小太監跑過來,戰戰兢兢地呈上封書信,說話直打顫:“陛,陛下,來使三日後便可進京,這,這是赤那大汗的親筆書信,要……要陛下先行過目。”
陛下冷着臉接過書信,越看臉色越白,看到最後,猛的擡頭看向謝璟,滿臉皆是震驚之色。
謝璟晃了晃,氣息不勻地道:“斯年,我也是大楚人,更何況,大楚……始終是你的大楚啊……”鬆了手,踉蹌着倒下。
時逸之瞧出不對,彎腰撿起陛下丟在地上的那封書信,仔細讀過。陛下眯着眼,磨着牙深吸一口氣,募的回頭咆哮道:“傳御醫!給朕傳御醫!!!”
謝璟倒在地上,面色蒼白地看向我,笑着說:“夏侯謙,要是我先遇見的是你,就好了……”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接過時逸之遞到我眼前的書信。
赤那大汗在信中說,對於小公主發急病去世,他很遺憾。封號一事倒好說,他只希望我們的皇帝陛下能同意,將小公主的骨灰送回北方,葬於草原。
所以說,這些使者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而是來接小公主回家的。
謝璟口口聲聲地說要把小公主中毒身亡的消息傳給赤那大汗,引起兵戈,折騰到最後,原來他也只是和赤那大汗說,小公主乃是發了急病暴斃的。
謝璟虛弱地對陛下笑道:“你從小不信人,我就想讓你信我,雖然逼的緊,但我沒想害你,也沒想搶你東西。”把腰間的一枚相思扣扯下來,攥在手裡:“這東西還給你,我錯了。”
再艱難地擡頭,目光在時逸之臉上停了一會,再轉向我:“那天……要是讓我先遇見你,要是沒遇見斯年,就好了。”
我看着他,覺着心頭有些苦味,卻也不是痛徹心扉。很多時候,感情淡了便是淡了,找不回來。
再之後,來使和和氣氣地請走了小公主的骨灰,時逸之辭了官,當真躲進妓院做起鴇爹,雖說蒐集到的消息還是會送到陛下手上,但少了很多爭鬥,格外省心。我因爲耽擱了治療時機,右手到底沒救回來,拿不穩兵器。一身功夫打了折扣,很難再掌大印,思來想去,索性在城郊的一處山頭落草,做了個只劫財不劫色,偶爾還帶着底下一幫子人下田種地的山大王。
荒唐事以荒唐收場,倒也不算虎頭蛇尾。
如此混過兩年,是日,難得的好天氣。我哼着小曲把自己收拾妥當,採了束野花捧着,雄赳赳氣昂昂,進城嫖.娼。
皇帝新進添了兩個小皇子,於是普天同慶,京城各大妓院也跟着打折。
我砰砰砰的敲門,秋媽媽與竹兒死活抵着門不讓我進。竹兒倒還算鎮定,秋媽媽急得都快哭了:“哎喲喂,您快回吧,我們老闆說了,寧可放路邊乞丐進來白嫖,也不賺您的銀子!”
我權當沒聽見,扯着嗓子繼續喊:“逸之!逸之你開門!我對天發誓!我就跟他一塊喝了碗粥,別的什麼也沒幹!”
喊了一遍又一遍,十分淒厲。喊到最後,開門的是佟小寶,時逸之跟在佟小寶身後,不看我,只對佟小寶說話:“小寶,你看見這人和你哥抱在一塊了,對不對?”
佟小寶看了看我,咬着嘴脣點頭:“看見了看見了,就在仙人居。”
我欲哭無淚。
如今坊間都在傳,聖上雖然依朝臣之意納了妃,有了小皇子,卻始終沒有再封后。放眼整個宮裡,最讓陛下上心的,其實是個名叫佟珂的傻子。
其實也不算傻,據說是小時候發燒壞了腦子,心智停在七八歲那時候,治不好了。
但大夥兒都知道,佟珂是個頂好看的傻子。
廢話,謝璟能不好看麼。
我咂咂嘴,萬分疲憊地道:“小寶,那是你哥非得吵着我要酒喝,喝醉了,我扶他回去。”自從謝璟靠無數珍貴藥材撿回一條命,壞了腦子之後,便格外纏我。
時逸之仍然不依不饒:“我看他就是裝傻。”
我嘆道:“真傻了,你見過哪個裝傻的,會蹲在地上學貓叫,跟一條土狗掐架?”
時逸之挑眉:“一定是裝的,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不都說過麼,他想先遇見你!”
我嘴角一抽:“那不是沒遇見麼,再者……再者逸之,其實他更纏陛下,你沒看見。”見了陛下跟見了糖葫蘆似的,撒着歡往前跑。
我深刻地懷疑,謝璟之所以纏我,只是因爲我人傻錢多好說話,能隔三差五地帶他出宮玩。
我覺着很憋屈,悶頭往屋裡闖,時逸之張着手臂橫在門口,說什麼不讓我進:“滾滾滾,別在這兒打擾本公子的生意!”
我哽了一下,從懷裡摸出一疊銀票:“我也是生意!”
時逸之嗤了一聲,一把奪過銀票:“成吧,放你進來挑一個……我日你大爺的夏侯謙!你有病!”
我扛着時逸之掂兩下,大步往樓上走:“還用挑麼,就你。”
樓底下一衆嫖客全都樂呵呵地仰着頭看戲,彷彿對此情此景司空見慣。前排一個做古董生意的甚至笑出了聲,搖着扇子對時逸之擠眉弄眼道:“我說時老闆,你倆成天這麼鬧,爲的什麼?”
又一個若有所思地接話說:“情趣,情趣。”
時逸之趴在我肩頭上瞪眼:“放屁!你們今兒誰都別想走,有本事把往日欠的銀子都還來!”罵罵咧咧的和我一樣粗魯。
我掏掏耳朵,轉個彎勾着腳踹上臥房的門,腆着臉,一把將時逸之推到牆角:“逸之,花心柔軟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鶯。嗯……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時逸之呲着牙瞪我:“你丫就不能背點兒好……唔。”剩下的話全被我用嘴堵回去了。
一番脣槍舌戰過後,我十分順手地摟上時逸之的精瘦腰身,趴在他耳朵邊上吹了一句話,我說:“逸之,不論先碰見的是誰,我一定栽到你身上。”
這一夜過得很盡興,後來睡沉了,我朦朧地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個七八歲大小,懷抱許多畫筒的少年扯住我衣袖,仰頭很乖巧的問我:“大哥哥,要買一幅畫麼?”我搖頭說自己不懂字畫,轉身走開了。
原來,真的是我較陛下先遇見謝璟,只是遇見的太早了,沒趕上謝璟口中那個難熬的十三歲。
睡醒了,夢裡的事全散了,身旁躺的還是時逸之。
我撐着下巴,與時逸之鼻尖抵着鼻尖磨蹭,眉眼帶笑:“逸之,今天又是上元節,晚上和我去逛燈會吧,就咱們倆。”
時逸之迷迷糊糊地答應,抻着被子蓋住臉,繼續睡。
許多年後,我頭髮鬍子全白了,老得走路要拄柺杖,仍會偶爾想起這個不知真假的夢。
我想,緣分這個東西,真的很難說清楚。
但,無論如何,今晚從花燈堆裡緩步走向我,與我把酒言歡的人,是時逸之。
時逸之纔是我的心上人,此生都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