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沒有睡好, 做了不少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裡,我居然莫名其妙的娶了竹兒,且與她白頭到老。待老到鬍子都白了, 同樣滿臉褶子的竹兒領了個看不清面容的青年人進門, 面對我神色悽哀地道:“將軍, 這些年我時常愧疚, 也很煎熬。”
我忙拉了她的手:“可是我對你不夠好?”
竹兒搖頭, 捏着帕子揩一下眼淚:“全是我造的孽。這些年來,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如今瞞不下去了, 我一定要和你說。”抽噎兩聲,伸手指着她身旁那青年人道:“其實……其實他不是你的骨肉。將軍, 我想說的話全說完了, 你要殺要剮只管衝我一個人來便是, 放過我的孩兒,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吧。”
竹兒哭的淒厲, 我半躺在一個梨木搖椅上,面無表情地轉頭去看青年人。我揉一揉眼睛,蒙在青年人臉上的霧氣慢慢散開,終於現了真容。
青年人抿着脣,一雙狐狸眼細長精亮:“爹……哦, 錯了, 是伯伯, 夏侯伯伯。”其音容竟是有七分與時逸之相似!
我立刻便被嚇醒了。
鯉魚打挺似的彈坐起來, 我仍然有些驚魂未定, 鬼知道我爲什麼會做這種烏七八糟的夢?拍着胸脯順了氣,我光着腳丫子下牀, 尋思着去喝點冷水壓驚,卻又在走了兩步遠後動彈不得。
動不了,喊不出,看不見,只有兩隻耳朵勉強能用。起先倒也安靜,漸漸的颳起陣陰風,一個聽着有些熟悉的聲音衝我大喊:“老夫恨極,老夫恨極!”
那聲音忽遠忽近,我實在聽不出他在哪裡。
但多半是隻鬼。我嘆口氣,有些茫然的問他:“你是哪個?什麼時候死的?難不成你是盛岱川?不對,盛岱川不會自稱老夫……”
我犯了愁,我的確殺過不少人,但都是年輕人,這隻鬼是隻老鬼,我想不到自己何時殺了這麼個年老的。
正愁得慌,老鬼忽然換了句話喊:“你還我孩兒,還我孩兒……”
眼前漸漸的亮起來,我閉眼再睜眼,前方朦朧的聚出個人形,竟是謝衍。謝衍披散着頭髮,一副嘴歪眼斜的陰厲模樣:“你教唆老夫的孩兒,以老夫的命,換你自己的命!”
喉嚨有些乾澀,我想告訴謝衍,我沒有教唆謝璟什麼,就算我入獄,陛下也定然不會殺我,謝璟這樣做,多半是源於他們父子二人的積怨,我只是個擋箭牌罷了。
但我說不出話,只能聽謝衍不停地,一聲比一聲狠毒地說:“我的孩兒啊,我的孩兒啊……”
然後我就很沒骨氣的暈了。
再醒來是在牀上,天色已然大亮,時逸之正坐在牀頭笑吟吟地看我:“醒了?做噩夢了?”
我渾渾噩噩地點頭,軲轆着眼珠子把他看過一圈,鬆一口氣:“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唉,你怎麼在我房裡?”
時逸之淡然地笑道:“你睡糊塗了吧,咱倆不是一塊住兩三年了麼?”
我哦了一聲,直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哪處不對。一切都透着怪異,一切又彷彿理所當然的和諧。
時逸之道:“醒了便起吧,飯菜都在桌上,都是你最愛吃的。”
我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從牀上爬起來。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張桌子,我挨着時逸之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起豆腐湯。
時逸之笑着道:“天熱,只給你準備些清淡的,還合胃口麼?”
我邊吃邊點頭,滿桌子的豆腐,連個油星都不見,我實在嘗不出鹹淡,更別提合胃口。
吃過飯,時逸之動作嫺熟地往我大腿上一坐,噘着嘴就要親上來。我頭腦雖然混沌,可也不是沒有火氣的人,沒道理把一塊到嘴的肥肉往外推,便也跟着他親過去。肌膚相親,時逸之忽的開始掙扎,扭着腰眼淚汪汪地喊:“不要……不要……”
我只當時逸之是想玩些情趣,眯着眼胡亂拍一拍,再次低頭把臉埋進他頸窩裡。再然後,我慘叫了一聲,徹底疼醒了。
我齜牙咧嘴的捂住命根子,對面是悲憤交加,緊抓着衣裳前襟不放,委屈到聲音打顫的佟小寶——曾被盛岱川送給我,長得很像謝璟的那個小廝。
他爺爺的,疼死老子了……
佟小寶見我神色不對,小心翼翼地探頭過來:“將,將軍……小寶不是有意的……”
我覺着自己比佟小寶更委屈:“……你不是在和林叔學算賬麼,大半夜跑到我臥房裡幹什麼?”還踹我命根子!
佟小寶打了兩個哭嗝:“聽說將軍近日總睡不好,小寶家鄉那兒有種安神香,小寶又恰好會調製,便想着制一些給您用,但小寶又不想被下人們嚼舌頭,說小寶……說小寶花心思接近您,只好半夜裡偷偷的來,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剛碰到牀頭,就被您一把摟到懷裡去了,情急之下,小寶才……”
所以我方纔摟的居然是佟小寶。
佟小寶是好心,因爲他的來路不大光彩,怕遭閒話,半夜偷偷地摸進來也算情有可原。我深吸一口氣,勉強忍下疼痛,皺着臉皮問道:“沒……沒嚇着吧?”
佟小寶搖頭,攤開兩隻小手給我看:“這種味道極淡的香能安神。”
我心不在焉地答應道:“好,好,放在桌子上,出去吧。”他大爺的,趕緊走吧趕緊走吧,有個小屁孩在這杵着,我可怎麼檢查傷勢!
佟小寶也明白我是不耐煩了,低着頭退下去,臉色有點不好,估計是嚇的。
佟小寶走了兩步,我沒忍住提醒道:“把衣裳收拾整齊再出去吧,否則一定遭閒話。你不曉得跟在我娘身邊的那個煙兒講八卦有多厲害,連我都怕她。”
佟小寶連忙低頭收拾衣裳。
我道:“府裡沒給你做合身衣裳麼?褲腿這麼肥,夠塞下兩個你了。”
佟小寶摸着鼻尖笑一笑,看模樣有些不好意思:“做了,但今早我起晚了,怕林叔罰,隨手抓錯褲子了……”
居然還可以這樣。我忍着沒笑出聲,隨口道:“下去吧。”
佟小寶應一聲,喏喏的彎着腰退出去,肥大到過分的褲腿拖在地上,十分滑稽。
等佟小寶走的遠了,我連忙脫了褲子去看胯.下那隻鳥兒。幸好幸好,沒紅也沒腫,連根鳥毛也沒掉,居然出乎意料的堅強。
雖說註定要斷子絕孫了,但我還是挺寶貝自個這隻鳥兒的。
大約是折騰累了,後半夜什麼夢也沒做,一覺睡到天大亮。隔天,我掛着兩個黑眼圈上了早朝,發現大殿之上多了張簾子,太皇太后坐在簾子後面。
謝家行巫蠱術這事震驚朝野,謝璟檢舉有功,獲免一切罪責,至於謝家其餘的人——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一定不會好過。
但陛下似乎不願下殺手。
或許是看在謝璟的面子上,又或許是謝衍真的罪不至死,陛下言語間總有些想要留情的意思。話說回來,除去被栽贓的這條“巫蠱”重罪,光憑貪污一條,的確有些罪不至死,頂多是免官罷了。
然而,陛下越想留情,太皇太后便越堅信謝衍是個細作,砍人的態度十分強硬。
太皇太后藏在簾子後面,語氣格外的和藹可親:“皇帝仁慈,哀家最怕的便是皇帝仁慈。哀家之所以要跟到這早朝上來,就是怕皇帝你仁慈誤事。謝衍身爲朝廷重臣,卻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私興巫蠱,詛咒皇帝,依哀家看,應該盼凌遲。”
陛下唔了一聲,道:“衆卿的意思?”
順着太皇太后要被皇帝記恨,順着皇帝就得被太皇太后記恨,大家都只有一個腦袋,故而,一個敢接話的都沒有。
陛下只得道:“皇祖母,朕覺着此案尚有些疑點。”陛下很少稱太皇太后爲皇祖母,此時已經有些服軟。
太皇太后笑了一聲,似是有些得意,然而未等她出聲,謝璟卻先一步搶道:“沒有什麼疑點,證據確鑿的事,應當斬首。”
謝璟此話一出,不止百官轉頭看他,連陛下都神色複雜的盯着他不放。想想也是,換我是皇帝,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鹹吃蘿蔔淡操心,費力氣保人家的爹,結果人家還不領情。
靜過半晌,陛下歪着肩往後一靠,擰眉道:“那便斬了吧。”
謝璟又道:“懇請陛下恩准臣監斬。”
陛下抽着嘴角點頭:“準了。蘇明寒你準備準備,過些天去跟謝卿一塊監斬吧。”
蘇統領從睡夢中驚醒,連忙稱是。
我鬆了一口氣。
謝璟果然只是做做樣子,並沒有真的狠到連親爹都砍。
又站了一會兒,等大夥兒討論過封后大典上的禮儀,江南水患的治理人選,以及各地稅貢等等一些繁瑣事宜,總算是捱到下朝了。
邁出大殿時我還在想,幸好下朝了,要是再多站一會,我非得被太皇太后瞪成個漏風篩子。
謝璟從我身旁施施然地走過去,我嘆了口氣,趁着人少,一把將他拉到臺階下面:“這次多謝你。”
謝璟看了看我,笑道:“沒什麼。”
我道:“你要救你爹,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謝璟臉上的笑意更深一些,似笑非笑地看我:“誰說我要救他?”
我愕然道:“你不救他,你和陛下討什麼監斬?”
謝璟的兩隻眼十分緩慢地眯了起來,一點笑容全化進抿直的脣縫裡,神色逐漸由玩味轉作怨毒:“我討這個監斬的差事,是因爲,我想親眼看着他死。”
我倒抽一口涼氣,半天沒能說出什麼來。
謝璟接着道:“你不要多管閒事,我真的不希望,有朝一日,被砍腦袋的那個是你。”
我已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了。時逸之恰在此時追過來,見到謝璟,只客套地笑一笑:“多謝。”
謝璟也恢復了那種溫柔的笑:“沒什麼。”
我楞在原處看着謝璟慢慢走遠,之後被時逸之扯上馬車,打道回府,回的卻是方閣老那裡。
時逸之道:“就知道你一定記不得,今天是何小姐與方二公子成親的日子,請柬我替你帶了。”說着話從懷裡摸出兩張婚貼,隨手把上面的一張遞給我。
我愣了愣,比起何小姐的親事,此刻我更在意另一件事情:“你怎麼知道我把這張婚貼放在哪兒了……”我分明把這玩意隨手夾在一本書裡了,並且,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本書依稀,彷彿,似乎正是《陽春白雪》……
時逸之擡手刮兩下鼻尖,再從袖子裡慢騰騰地摸出我那本套了《周易》書皮的《陽春白雪》,一本正經道:“這玩意是禁.書,我替你收了。”
話說的十分大義凜然,若不是從小玩到大,我真得信了他的邪!但時逸之是個什麼貨色,沒人比我更清楚,我道:“想看就直說唄,一本春宮圖罷了,和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把傳奇話本換上四書五經的書皮偷懶這一招,說到底還是時逸之教我的。我倆小時候都愛看雜書,我被我爹逮住揍了好幾回,時逸之一次沒有失手過,時間久了,時逸之經不住我軟磨硬泡,送了一堆“史記漢書”給我,我抱着書垂頭喪氣的回家,翻開卻發現,這堆史書里居然別有洞天。
當晚,我捧着一本《李太白詩集》徹夜苦讀,心神全被書裡那個溫柔貌美的桃花妖吸引去了,連聲稱妙,連我爹都以爲我終於開竅,大半夜的跑來給我添茶。
自那之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認真讀書,每天跟着時逸之一起插科打諢,誰想臨到大人們要檢查課業,時逸之對答如流,我卻連個屁也憋不出來。
從此我便知道,人與人的確是有差距的……
就比方說時逸之雖然不用功,但他腦子靈光,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過目不忘,我卻不行。
越想越不舒坦,我嘆口氣:“這書我也沒翻過幾次,你想看全送你。”
時逸之眨眨眼,沉默地把春宮圖捲成個書筒塞回袖子裡。
方閣老住得遠,駕馬車從上朝的地方走到那兒,大約得要半個時辰左右,途中再跟幾個順路的打過招呼,更耽擱時間。我在馬車裡悶得難受,邊打哈欠邊開時逸之玩笑:“你知道何尚書爲啥這麼急着嫁閨女嗎?”
時逸之撩開眼皮看着我道:“爲什麼?”
我笑道:“一定是怕晚了你反悔,再跑到何府去跟他的寶貝閨女提親。”
時逸之再把眼皮落下,半點反應也不給:“我不娶何小姐。”
我道:“哦。”
又沒話了。
再走了一會,時逸之忽然轉過頭,皺着眉頭瞪我:“你想問什麼,有話直說。”
我呃了一聲,蚊子嗡嗡似的:“我,我就想知道,謝家父子間究竟有什麼恩怨,你消息靈通,一定……”
未等我說完話,時逸之冷笑兩聲,抿脣道:“就算是天大的恩怨,與你有什麼關係?”
嘖,又醋了。
我連忙搖頭,對他討好地笑一笑:“沒有關係,我就是好奇,就是好奇。”
時逸之盯住我看了好一會,嘆氣道:“謝家的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真的想聽?”語氣已經不善起來。
我望着時逸之滿臉的戒備神色,忽的就覺着自己很有些可笑。
我往前坐了一點,順手把時逸之抱在懷裡,道:“不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