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奈何橋, 奈何橋頭望鄉臺,總有個婆婆立於此旁,緩緩唱道, “奈何橋, 路遙迢, 一步三裡任逍遙;忘川河, 千年舍, 人面不識徒奈何。”
這是蒲萱剛剛來到奈何橋的時候。
“丫頭,”橋頭的那個老婆婆瞧見她,停下詭異的歌聲, 露着森森的白牙笑道,“又見到你了。”
說罷, 老婆婆擡出形容枯槁的雙手, 舀上一碗湯, 遞到她的眼前,“來吧, 快喝了,喝了快些下去,後面還有人等着呢,別堵着別人也投不了胎。”
蒲萱搖了搖頭,隻立於望鄉臺上, 一直望着下處, “我不喝, 我不下去。”
“這模樣可真叫人想念, 你都有好長時間沒這麼彆扭過了。”孟婆笑出聲來, 咯咯的,“以前你總是鬧着不肯下去, 後來怎樣?每次到最後……還不是乖乖下去了。”孟婆又將手中湯碗給擡高了一點,“行了……別人嘛,總是第一次,有放不下的,也情有可原。你呀,都這麼多次了,就麻利點吧。”
“都已經這麼多次了……”蒲萱喃喃唸叨着,終於轉頭看了一眼孟婆,語氣中帶着一股挺大的怨氣,“婆婆呀,你也知道別人總是第一次?只有我,這麼多次了,喝了之後還總是忘不掉。你老實說,是不是你每次都在給我的湯裡,加了點別的什麼料?”
“唉,你這麼說,可真是冤枉婆婆我。”孟婆將手中湯碗放下,搖了搖頭,“爲什麼只有你忘不掉?怎麼,你忘了?這可是你辛辛苦苦求來的好事情。”
蒲萱一愣。
“你還真給忘了?還不是你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哭着鬧着硬是不肯喝湯,說有些事情你不能忘,死了也不能忘。你還說,你之所以還是你,就是因爲你還有那些記憶,如果要你忘掉過去事情去投胎,你寧願魂飛魄散。”孟婆嘆道,“當時有個路過的大神,也不知道被你的話給觸動了哪根神經,竟然被你說動,特地往你身上下了個咒,允你不忘前塵。這等好事情,我呆在橋頭這麼久了,可就看到過這麼一例。你當時跪在那個大神腳邊,千恩萬謝,怎麼,現在反而埋怨起是老婆婆我害了你?”
這等舊事,被孟婆這麼一提,蒲萱倒真是又憶起了點印象,只是那印象模糊得很,也不知是已經過去了幾千年。
孟婆瞧見她這半是恍然大悟,半還帶着點迷茫的神色,愈發哭笑不得,“我當時還想,凡人總是隻得幾十年的記憶,確實怪可惜的,能有個不忘事的凡人也不錯。結果,時間一久,你還是給忘了。”
“這麼說來,我可真是自作自受……”蒲萱按了按心口,神色悵然,“對,我想起來了,確實如此。當時那個神仙還告訴我,世上沒有隻得不捨的好事情,我想要不忘前塵,便需拿每一世的陽壽來換,這……也是我自作自受。我當時只覺得什麼都是值得,到了現在,一切卻都成了自作自受。”
孟婆搖了搖頭,也不忍見眼前這個勉強算是相熟的人太過神傷,只令蒲萱退到一旁,將手中湯碗向她身後排着隊的其餘魂魄遞去,而後開口勸道,“你若後悔了,也不打緊,你身上那咒其實並不合規矩,只需幫你到上頭去說一說,大抵就能將那咒消掉。”她說着指向正捧着湯碗一飲而盡的那個魂魄,“以後你還是和他們一樣,該忘的都忘掉,也用不着每世都損陽壽了。”
蒲萱一聽,嚇得臉色立馬就白了,“都忘掉?這絕對不行!”
“你這丫頭還真是……不忘不肯,忘掉也不肯,怎樣都不知足。”孟婆不住搖頭,擺了擺手道,“好罷,不忘就不忘,你現在又爲什麼不肯下去了?”
蒲萱不答,只是又在望鄉臺上望過去,視線久久未曾移開。
見狀,孟婆越發是哭笑不得,“你也學那些癡人?”
“我要等着他。”蒲萱道,“我也答應過我的女兒,要一直看着她。”
“你還打算要在這兒站上多久?”孟婆嘆道,“罷了,我也不管你了,這世上就是癡人最難纏,沒想到你過了這麼多世,現在竟然也要當一回癡人。但是別站這兒,這兒是讓那些快投胎的魂魄最後看一眼的地方,像你這麼打算着一蹲多少年的傢伙,也好意思佔這個位置?”
說罷,孟婆擡手一指,“和你一樣的癡兒,都在那邊。”
蒲萱告別了孟婆,向她所指的地方走去,來到一處門前,擡腳進門,有一條小河流經,河邊一塊空地,空地上熙熙攘攘全是靈魂。
但是這些靈魂全都安靜極了,有些蹲着有些坐着還有些站着,將一小碗水放在地上或是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護着,屏息盯着水面。
看門的一個小仙見蒲萱過來,取出一個小碗,在河邊舀一碗水遞給她,講解道,“這條河裡流着的是忘川水,你取一碗,只需在心中憶着那些你心心念念着的事情,碗中水面便會顯現出你記掛得最深的那樣東西,那個人,或是那件事情。”
蒲萱接過小碗,“這兒居然還有這個業務?”
“沒辦法啊,總有些人看不開,都成魂了還不肯放下過去好好投胎,成天堵在奈何橋上,堵得橋上都走不動路。以往總是直接逼着這些魂喝了湯再直接推下去,但是最近上頭有人說要講究魂權,居然不讓我們逼魂下去了……這不,只能想了這個辦法。”小仙邊說邊嘆,說罷又瞧了瞧蒲萱,“說起來,我們最近人手很缺啊!姑娘,反正你一時半會也是不準備投胎的,有沒有興趣在地府領個差事?如果業績好了,還能有機會被提拔到天界。”
蒲萱聽他口若懸河說了這麼一大堆,早目瞪口呆,此時聽他相邀,直覺這缺人的差事肯定是個辛苦活,連連搖頭,忙抱着小碗走到了那片空地上。
她將手中小碗放在地上擺好,蹲在一旁,心中唸了念,碗中竟真浮現出了影像。
水鏡中央站着安青,他一副失魂落魄不修邊幅的模樣,默默守在一塊墓地邊。好在他身旁還有個會哭會鬧的小女娃娃,餓了會喊,渴了會叫,寂寞了會拉着安青的衣襬用力搖晃。安青沒能失魂落魄上多少時間,便不得不打起精神照顧好這個小祖宗。
蒲萱以前總覺得安樂太能鬧騰,現在才發現,這個女兒實在太可愛了。
她就這麼對着一碗水,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擔憂時而暢懷,任時光流逝,不知今夕何夕。
大約過了三年,四年,還是五年?她終於在地界瞧見了一個熟人。
當時她正專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那碗水,突然身旁一陣噼啪身,她側頭一看:那個比她更早蹲在這兒,一直在她身旁蹲到了現在的人,正臉色煞白地站着,手還在哆嗦,而他的那隻碗已經被摔了個稀巴爛。
這種狀況正常極了,正常得都沒法讓蒲萱有興致多看兩眼。
在這兒的幾年中,大多數時候,魂魄們都很安靜,但也會經常有魂突然激動起來,摔了自己的碗或是乾脆摔了自己,大喊着“他居然娶了別人!”……當然,也有人會喊“這傢伙哪配得上我家寶貝!寶貝你眼瞎了嗎?”、“他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啊,娶個填房會死嗎?真叫人擔心!”、“我勒個去,有沒搞錯?雖然我很想早點等到他,但是也不能讓他被花盆砸死啊!”等等等等。
於是,蒲萱很快又將注意集中到了自己的碗裡,看着安青和安樂,並奇怪他們又到京城來幹什麼。
然後舒言就端了碗水過來,和她打了聲招呼。
蒲萱看着舒言,嘴角抽了抽,還沒說什麼,她身旁那個剛剛摔了碗的男人便上前質問道,“你竟敢自盡!”
見狀,蒲萱決定識趣地閉嘴旁觀。
舒言衝着那個男人笑了笑,“好久不見。”然後蹲到蒲萱旁邊,將一碗水擺在地上。
但是那個男人依舊不依不饒,“你爲什麼要自盡?”
“沒辦法。”舒言嘆道,“控制住自己有多難,你應該知道。要再在那個位置上繼續坐下去,我遲早會沒事屠城玩。”
對方複道,“你可以只退位。”
舒言回頭看他,笑得有點無奈,“只要沾到過那種衆生之巔的感覺,想要退居幕後又有多難,你應該也知道。”
對方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你現在又在看誰?”
“我兒子。”
那人嘆了口氣,“好吧,若是有緣,來世再見。”說罷便離了這空地,出門投胎去。
“他是誰?”蒲萱悄悄問。
舒言答,“我二哥。”
蒲萱一下子被噎着了,險些將自己的碗給打翻,“你哪個二哥?”
“我就一個二哥,當過太子也當過皇帝的那個。”
“就是最後被你宰了的那個?”
“他是自盡。”
“……你們怎麼一家子都有這愛好。”蒲萱說着,又盯向自己的碗。
片刻後,蒲萱看到安青滅敵那一幕,先是很滿意地爲他的英姿點了點頭,而後咬牙切齒道,“你怎麼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家安青?”
舒言苦笑,“我放你們逍遙了這麼多年,到現在,死了,才又麻煩了他這麼一次。”
“不過,他的手段倒真是越來越利落了,看樣子事情應該會很順利。”舒言說着,站起身來,“話說回來,你女兒和我兒子很般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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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萱暗罵:配個溜!
她暗暗立誓,要是安青敢讓她的寶貝女兒被那小子糟蹋,等安青上來,就咬死他。
舒言笑着,端着那碗水向外走去。
蒲萱詫異地看着他,“走了?”這麼一會兒還特地過來浪費位置?
“走了!”舒言邊走邊揚聲道,“唯一擔心的事情已經了結了,想見的人也都見着了,該走了。”
“沒遺憾了?”蒲萱問。
“當然有。”舒言苦笑,“可人生在世,哪能沒點遺憾?我活着的時候,就是太在意那些遺憾,太累,現在死了,看開了,反而舒坦。”
蒲萱聽着,不知被觸動了那根神經,竟站起身來,不禁跟着他走到門口。
舒言首先走到河邊,將一碗水倒入河中。
一個魂走來和他勾搭着結伴投胎。
“兄弟,下輩子想當什麼呢?”那魂問。
“什麼都無所謂。”舒言道,“只要別和皇家扯上關係就好。”
蒲萱看着他們走遠,然後搖了搖頭。
人生在世總會有遺憾,她知道。
看開了反而舒坦,她知道。
但是她看不開,總也看不開。
她一世又一世帶着那些記憶獨自生活,寂寞而痛苦,她不想要那些寂寞,她不想再獨自一人,但是她還是會選擇不去遺忘。
雖然有些事情她拼命去記卻還是忘了,雖然有些事情她拼命想忘卻還是記得,但是至少她不會像別人那樣,喝一碗孟婆湯,就斬斷了過去所有。
她會等着安青上來,拉着他一起投胎,然後,下輩子或許她還是獨自一人,但是她要記着他。
就當蒲萱終於感慨完畢,捧着碗打算回去時,她看到一個小仙正在剛纔舒言倒水的河岸邊淚流滿面。
那小仙道,“現在這麼有節水意識的人,可真是太難得了!”
“……”蒲萱不禁有些同情這小仙:地府裡的差事,果然都是苦差事。
小仙瞧見了她,再度問道,“姑娘有興趣在地府領個差事不?我們現在人手嚴重不足,絕對待遇從優,來了就是主幹!”
蒲萱問,“剛剛還過去了兩人,怎麼沒見你們拉他們領差事?”
“姑娘你開玩笑吧。”小仙道,“人選要有那麼好找,我們還能人手不足?這是要看體質的,百來個魂裡都不一定找得出一個,姑娘你的體質剛剛好呀!考慮考慮吧?”
蒲萱道,“我現在很忙。”
小仙瞧了瞧她手中的碗,“到地府當了差之後,可以把下面的影像錄下來,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
“而且如果你業績夠好,可以被提拔上天界。”
“這個我知道。”
“提拔上了天界之後,如果你業績還很好,可以攜帶家屬。”
“我說我知……”蒲萱唸叨着,突然會過意來,愣道,“什麼?”
“攜帶家屬,也就是說,就算有哪個魂的體質本來不合適,但是如果你業績夠好了,有足夠的權利了,可以特許那個魂也留在天界領個差事。”小仙說着,又補到,“當然,你要全責包養。”
蒲萱仍在愣神。
“姑娘,幹嗎?”
蒲萱咬牙,“幹!”
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
但是在地府領個小差事,努力被提拔上天界,然後包養一個小安青,好像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安青的這輩子,雖然還談不上長命百歲,但也給了蒲萱幾十年的時間。
她一步一步,努力着,成功往上爬着。
多年後的一天,她蹲在奈何橋邊,瞅着那個面容又回到了十五歲的少年,得意笑道,“小子,過來讓我包養包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