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醫和神棍只一步之遙
送走張殷,張巒臉上滿是猶豫之色,顯然之前張殷一番話戳中他內心軟肋。
“老爺,咱不會真答應他二爺所請吧?什麼錦衣衛指揮僉事,聽都沒聽說過,想來年紀應該不小了,孩子嫁過去當個妾多委屈……”
金氏這會兒堅定地站在了女兒一邊,不想讓女兒跳火坑。
張巒擡頭看了看家人,尤其是一臉緊張兮兮的張玗,嘆道:“你以爲我想嗎?孩子的兩個姑姑嫁得不也挺好?誰不是當妾?”
金氏抹着眼淚:“就是不想下一輩也步上一輩人後塵。”
張延齡道:“爹,咱不都說好了麼?有銀子就舉家進京,爲什麼非要考慮二伯的提議呢?他沒安好心啊。”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
張巒先是出於習慣罵了小兒子一句,隨即想到最近自己身上得來的榮光全是靠這寶貝疙瘩,略顯慚愧道,“爲父之所以考慮這件事,也是在想,朝中那位樑公公跟李公關係莫逆,而李公又深得陛下寵信。如果能巴結上樑公公,以後本地官紳都會給咱面子,咱走到哪兒都可以擡頭做人。”
張延齡想都沒想便道:“那個風光無限的李孜省,好日子眼看就要到頭了,父親可別犯糊塗……再者說了,二伯讓我們把姐姐嫁給的對象只不過是個賣妻求榮的小人,跟太監樑芳、通政使李孜省並沒什麼直接關係,父親憑什麼認爲出賣了姐姐就能換得政治利益呢?”
張巒被說得一愣一愣的,瞪大眼睛看着兒子:“老二,你在說啥?伱咋知道樑公公和李公名諱?你……”
張延齡不由搖頭苦笑。
差點被便宜老爹打敗。
不就是想跟御馬監太監樑芳建立起良好的關係,進而通過樑芳影響到通政使李孜省?
這個李孜省,可是明朝成化年間一個牛逼人物,非傳統讀書人出身,靠道家方術成爲皇帝近臣,先是做到欽天監正,後來更是進爲通政使、禮部右侍郎。別看只是個通政使,但朝中用人,憲宗多仰仗他,基本上沒有他舉薦,就不可能得到官位。
“泥塑六尚書”乃至“紙糊三閣老”,在李孜省面前根本就是擺設。
當然李孜省的下場也很悽慘,弘治登基後,即便考慮到朝堂經不起折騰,還是把李孜省給殺了,主要是這人引發衆怒,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爹,還是聽我的吧,想辦法混進國子監纔是正事……這兩天你不是要進城給百姓預防痘瘡麼?就別理會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差事,等咱到了京,姐姐一定能嫁個好人家。”張延齡固執己見。
張巒越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老二,家裡到底誰做主?”
張巒突然覺得自己一家之主的威嚴受到挑戰,板起臉來,“你最近的表現是有進步,但也不能翹尾巴!爲父做什麼事用不着你指手畫腳……你姐姐的婚事,也輪不到你來說!滾進屋去,我跟你娘還有話講。”
……
……
張延齡被勒令到耳房面壁反省。
張玗跟着一起進屋,望向弟弟的眼神除了感動外,還略帶幾分依戀,這是之前不曾有過的情況。
“延齡,那些朝堂上的事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張玗輕聲細語問道。
張延齡道:“姐,爲了你的事,我到處奔走,總算打聽清楚了……那個姓徐的錦衣衛指揮僉事絕對不是什麼好人,他靠出賣妻子從萬二國舅那裡拿了一大筆錢去江淮販賣私鹽,倚仗萬家的權勢賺得盆滿鉢滿,發家後回京潛入萬府跟妻子私會,把撞破姦情的萬二國舅給氣死了,又用萬家的錢給自己捐了個錦衣衛千戶的官職,更是拜太監樑芳爲義父,這纔有今日的風光。”
“哦。”
張玗蹙眉,“這種人好生可惡。”
張延齡湊過去小聲道:“姐姐乃人中龍鳳,將來是可以做一國之母的,在婚姻大事上一定要跟爹據理力爭。爹耳根子軟,若是咱什麼都不說,他還以爲他做的決定都是對的,咱千萬不能委屈自己啊!”
“可是……我說了,爹也不聽啊。”
張玗嘟着嘴,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看向張延齡的目光卻越發明亮。
張延齡臉上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那姐你就聽我的,我幫你去說。”
“嗯。”
張玗重重地點了點頭,寵溺地拍拍小弟的肩膀,“我看出來了,爹很聽你的話,你一定要幫我。我可不想嫁給什麼國舅、指揮當小妾。”
“明白。”
張延齡拍着胸脯,“姐姐將來要當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人,怎會屈就那些凡夫俗子?”
正說着話,對面張巒已從屋子裡出來,準備出家門。
張延齡趕緊跑到耳房門口,大聲詢問:“爹,你去哪兒?”
張巒罵罵咧咧:“少管閒事……爲父明天要進城治病,不出去走一圈哪兒來的神藥?而且爲父還要看看哪兒有新的病牛……”
“爹,明天我跟你一起進城。”張延齡道。
“家裡好好待着,哪兒都不許去!最近你個小惹禍精給家裡招惹來多少是非?哼,爲父看不到你,正好圖個耳根清靜。”
張巒一邊罵着,一邊出了門。
這頭金氏也進了耳房。
張玗趕緊用求助目光望向母親。
金氏對女兒展顏一笑:“孩子,你放心,我跟你爹說好了,你爹已答應主家那邊交待下來的事情根本不做考慮,咱絕對不會拿你的婚姻大事去給本地官員圖前程……咱家又沒有當官的。”
“娘,謝謝您。”
張玗在老母親面前只能裝乖孩子。
金氏慈祥目光望向張延齡:“這事還是要多虧你弟弟延齡,把京城那些官員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家裡纔沒有上當受騙,否則非吃大虧不可。延齡,別聽你爹瞎說,他明天進城,你跟着去幫他。”
“哦。”
張延齡這才知道,老爹是心裡一套嘴上一套。
明明沒自信能撐住場面,還要在他面前逞強。
金氏道:“對了,咱們要趕緊找個地方,把銀子藏好……經此一遭,誰都知道咱家有錢了,就怕被賊人惦記上。我也去跟村裡人說一聲,平時留心點,要是發現形跡可疑的人及時通知……唉,咱家已經許久沒這麼多銀子了。”
然後一家人齊上陣,找地方挖坑埋銀子,更是狡兔三窟,把銀子分散到家中不同的地方,以防止被賊人一鍋端。
……
……
興濟城內。
徽州商館,秦掌櫃正在跟汪機談及有關會見張巒之事。
汪機眉頭緊鎖:“在下見那張秀才,不像精通岐黃之術,他所謂的治病之法,或許只是瞎胡鬧,湊巧成功,做不得準。”
汪機閱歷豐富,見識過不少所謂的名醫乃至神醫,資質可謂良莠不齊,畢竟他屬於“科班”出身,家學淵源,對於醫理藥理非常嫺熟,當面對一個連基礎中醫理論都一知半解之人,怎麼也不會把對方聯想成爲一個能治天花的杏林高手。
能人所不能,敢出手診治天花,不是神醫就是神棍。
秦掌櫃好奇地問道:“你是說,那位張老爺只是仗着自己的生員功名,信口雌黃,以杜撰的醫術來矇騙世人?”
“嗯。”
汪機點點頭,卻沒把話說滿,“不確定,但十有八九該是如此。否則,他不會連基礎病理都說不出來。”
“要是他有意遮掩,不肯明言呢?”
秦掌櫃顯然不太死心。
汪機道:“我看他就是不懂。所謂刺膚送藥之法,只能治淺表外病,而他內病外治,分明是在糊弄病患。這種人在市井屢見不鮮,但多走南闖北,不敢在某一處多停留。像他這樣出身生員還敢在家鄉招搖撞騙的倒是很罕見。”
“唉!”
本來秦掌櫃對此事抱有極大的期待,聞言不由嘆息,“本以爲遇到一位能振興徽醫的名家,未曾想只是徒有其表。說來也是,最初見到他時,他語出癲狂,屢屢行那出人意表之事,的確不像是正經的儒生,倒是他身邊稚子聰慧過人,多有驚人之語,卻不知爲何。”
“誰?”
汪機也很好奇。
今天讓我去見的是生員張巒,你怎麼還扯出個神童來?
秦掌櫃不好解釋。
因爲她自己也形容不出來,剛見到張延齡,聽到張延齡那番說辭的感受。
“小姐。”
此時婢女走進房來。
秦掌櫃板着臉:“沒看到我正在會客嗎?”
婢女躬身:“小姐,孫府來人,說是要斷了跟咱的生意,還說要把之前運走的糧食給退回,這生意他們不做了。”
“如今糧價正在上漲,要不是我們有忌諱不能親自販賣,何須將銀子白送給他們?如此兩利之事,爲何要中斷?”
秦掌櫃本來心情就不好,被個神棍耽擱多日,現在孫家那邊又火上澆油,一時急火攻心,俏臉漲得通紅。
“尚不知情由,可能需要您親自去見一見那位孫老爺。”
婢女臉上滿是茫然之色。
“那在下……便不打攪了。就此告辭。”汪機起身道。
秦掌櫃道:“汪先生是要回徽州嗎?聽說本地官府要請那位孫老爺到城裡來防治痘瘡,不再親眼見識一番?”
“不必了。”
汪機對自己的判斷還是很自信的,說是十有八九,其實心中早已篤定張巒就是個騙子。
秦掌櫃嘆道:“小女子無端打擾汪先生清靜,回頭自當登門謝罪。趕緊將我爲汪先生準備的薄禮送上,先生回去時手頭也寬裕些。”
“這怎好意思?”
汪機嘴上說着客套話,實則來者不拒。
畢竟他是當大夫的,就算這次聞聽奇事前來探訪,說到底也是受邀而來。邀請者除了要支付他車馬費外,還要彌補他精神上的損失。
“備好車馬,我這就前去孫府問個究竟。我徽州商賈做事最講規矩,焉能容他人輕易破壞定好的契約?此事絕不能善罷甘休!”
秦掌櫃氣勢洶洶,就要去孫家找孫友理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