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氛圍並不怎麼愉快,主要還是因爲,條件沒有談攏。
過了一會兒,裴璜回來之後,席中的四個人依舊互相敬酒,臉上也都帶着笑容,但是已經再不談一句公事。
裴璜這個年輕人,終究還是沒能入得這些人的眼中。
如果是他爹裴器裴尚書來,他們說不定還能搭幾句話,說一說正經事,但是裴璜一來年輕,二來手裡沒有什麼本錢,這些節度使自然不把他放在眼裡。
一頓酒席之後,崔相公起身離開,韋大將軍命人給他以及裴璜安排了住處,帶着他們兩個人下去歇息。
等李大將軍與蕭大將軍將要離開的時候,韋全忠卻給了他們一個眼神,兩位大將軍會意,很默契的留了下來。
很快,三位大將軍重新落座,韋全忠敬了另外兩位節度使一杯酒,緩緩說道:“二位,經過這一場動亂,地方上的地盤,本就是有能者自取,不必朝廷給了。”
李仝李大將軍眯了眯眼睛,放下了手裡的酒杯,開口道:“崔相方纔已經說的很露骨了,朝廷無物可給。”
韋全忠笑着說道:“朝廷最要緊的,乃是名份二字。”
蕭憲喝了杯酒,淡淡的說道:“按照崔相的意思,他已經給了該給的名分。”
河東道,河北道,兩道的招討觀察使,實際上就是給了統領這兩個道的名分。
所以,兩位大將軍纔會點頭同意,對於他們來說,這已經相當足夠了。
他們目前的能力,能夠吃下各自所在的道,便已經能夠雄霸一方,建立自己的基業。
韋全忠搖了搖頭,開口道:“蕭大將軍,你讀書一定比韋某人多,應當知道,自古以來,功高震主者,必無下場。”
“我等三人一旦退出關中,朝廷依舊是朝廷,朝廷今日能給我們地盤,名分,明日朝廷重新強壯起來,就能都收回去。”
“關中男兒,真正成了軍,少有人敵。”
韋全忠低頭喝酒,緩緩說道:“到了那個時候,我等三人還是功臣嗎?”
“只會是圖謀不軌的權臣,朝廷王師一到,我等闔家上下,活命也難。”
韋大將軍放下酒杯,繼續說道:“咱們三人,都是年過半百了,這一輩子榮華富貴,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是總要爲後人想想,不能因爲我等三人一時短視,讓後人都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韋全忠這話,極有煽動性。
人性,經不住考量,如今的朝廷固然是孱弱,固然無力管束關中以外的地方,也一定會對他們厚加封賞,將來封國公,乃至於封郡王,可能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但是將來呢?
他們這一代人,朝廷很難起來了,但是將來,會不會鹹魚翻身?
可以預見的是,只要朝廷能夠恢復強盛,他們三家,多半會迎來朝廷的報復,到時候不要說什麼自家的基業了。
恐怕…全家人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就連心裡向着朝廷的李仝李大將軍,這會兒都皺着眉頭喝酒,不說話了。
蕭憲看着韋全忠,緩緩說道:“韋兄想要怎麼做?”
“很簡單。”
韋大將軍微微眯了眯眼睛:“第一,打散禁軍。”
“一兩年之內,由咱們的人充當朝廷的禁軍,將來也是我等重新組建禁軍。”
李仝皺眉:“理由呢?”
“理由還不簡單?”
韋全忠笑呵呵的說道:“朝廷禁軍現在弱成了這個模樣,被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叛軍攆出了關中,這是人所共見的事情,我等身爲朝廷的武將,難道不應該協助朝廷,重新訓練禁軍?”
蕭憲撫掌,看了看韋全忠:“韋大將軍,恐怕早已經想好了這個說辭了罷?”
“之後呢?”
韋全忠伸手,給另外兩位倒了酒,笑着說道:“如果我們退出了關中,名分就會重新回到朝廷手裡,朝廷能給二位大將軍河東河北,將來想要收回去,也不過是一紙文書的事情,並不費事。”
“名分,要在我等手中,這樣將來不管是跟旁人去爭地盤,還是尋求名正言順,都要容易許多,我的想法是。”
“咱們三人,在朝廷裡任職一段時間。”
韋全忠娓娓道來:“咱們在禁軍之中,各自駐軍,同時在城裡駐一部分兵力,然後將京城,皇城的巡防,戍衛,乃至於城中的治安,都控制在手裡。”
“我等,可以各自在朝廷裡做個一兩年官,等局勢穩定了,可以繼續留在京城,或者讓子侄輩過來頂替,我等則可以各回藩鎮。”
“這樣,朝廷的名分,便在咱們三人手中。”
蕭大將軍聞言,低頭喝了口酒,目光熱切。
李大將軍年紀最大,倒是看的最分明,他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微微搖頭道:“真這樣辦,哪怕辦成了,恐怕到最後,打到頭破血流,弄得不共戴天的,正是咱們三家。”
“不至於。”
韋全忠笑着說道:“天下又不止我等三家藩鎮,外面還有許多家節度使,我等應當團結一心,等到將來討滅了天下其它的勢力…”
“在分個高下不遲。”
韋大將軍說到這裡,頓了頓,繼續說道:“真到了那一天,合作不下去了,大不了三分天下。”
“總而言之,二位。”
他看着另外兩個人,低聲道。
“我等至今沒有退出關中,在朝廷,在陛下眼裡,便已經是不忠不孝的臣子了,這一點,二位都能看的明白,此時封賞越重,將來仇怨越深。”
“絕不能再讓朝廷,脫出我等掌中,如果真有這麼一天。”
韋大將軍低眉道:“除非武周不復存在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另外兩位大將軍,都是面露震驚之色。
尤其是李仝,他忍不住擡頭看向韋全忠。
“何至於此?”
“已經至於此了。”
韋大將軍看着李仝,笑着說道:“兄長若是於心不忍,此時領兵可以退出關中,這樣武家應當不會同兄長計較,至於將來如何,就各憑手段。”
李仝閉上眼睛,皺眉不語。
韋全忠仰頭飲盡杯中酒,聲音沙啞:“李兄,二百多年變局,已經到了!”
“非我等不忠,而是武周太弱!”
蕭憲聞言,也看了看韋全忠,搖頭苦笑道:“你這話說的,被那些讀書人聽了去,非罵死你不可。”
“我不怕。”
韋大將軍哈哈笑道:“那些讀書人,能抵得住老子幾刀?”
蕭大將軍站了起來,揹着手,沉默不語。
李仝,也沒有說話了。
顯然,這兩位大將軍,已經默許了韋全忠的說法。
李仝低聲道:“此時與崔相談不攏,恐怕天子不肯回來。”
韋大將軍渾不在意。
“要麼我們去西川接天子回來,要麼…乾脆就再尋一個宗室,這天下什麼都不多。”
“姓武的,到處都是。”
蕭憲李仝聞言,都覺得心驚肉跳。
即便他們是節度使,兩百年思維慣性,也很難接受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不過,兩個人依舊沒有反對。
於是,韋大將軍舉杯,笑着說道:“來來來,滿飲此杯。”
三位大將軍酒杯碰撞。
似乎就在這一碰一飲之間,整個大周已經落入了他們口袋之中。
…………
一轉眼,時間到了昭定二年的三月。
李雲帶着五百人,沿着廬州,騎馬在附近的州郡轉了一個大圈,沿途還碰到了平盧軍攔截,差點便交了手。
不過最終,還是沒能打起來。
而李雲這一趟,幾乎就等於巡邊了,大半個月的行程,最少吸引了近千平盧軍,沿途跟隨盯梢。
雖然沒有開戰,但是也讓平盧軍爲此勞師動衆。
這樣一來,李雲的目的,其實就是已經達到了。
他不能讓那位周大將軍,在北邊佔地盤佔的太踏實。
回到了廬州城之後,李雲與蘇晟一路回到了刺史府裡。
“蘇兄歇息幾天,便回錢塘郡去罷,我在廬州這裡盯一段時間。”
李雲笑着說道:“陳大,這幾天就要到了。”
蘇晟說了聲好,然後看向李雲,開口笑道:“二郎若是繪製出了廬州附近的地圖,記得讓人繪一份送給我。”
這大半個月,除了擾亂平盧軍以外,李雲還帶了一些能繪圖的人,一路跟着,希望能夠繪製出詳細的地圖出來。
李雲微笑點頭:“一定。”
他正要繼續說話,外面的周必走了進來,低頭道:“使君,有人在廬州,等您兩三天了。”
“等我?”
周必點頭道:“說是您的故交。”
李雲有些詫異,站了起來,扭頭看了看蘇晟。
“蘇兄稍坐,我出去…”
“瞧一瞧是誰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