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麼時代,央地之間,都是明爭暗鬥的。
王朝初期,或者說前中期,中央朝廷的實力,能夠橫壓所有地方勢力,因此這個時候,統治最爲穩固,哪怕地方上有什麼叛亂,也可以很快平定。
而到了中期,尤其是中後期,朝廷的實力,往往就很難同所有地方勢力抗衡了,而到了這個時候,就需要一些策略來鞏固中央朝廷的統治,比如說撤換一部分地方上的首腦,將自己的親信替換上去。
或者,給地方上一些好處,進行分化拉攏。
到了後期,就如同現在的武周王朝來說,朝廷的實力,實際上已經同地方上的藩鎮差不太多了。
甚至猶有不如。
這裡說的地方藩鎮,並不是所有的藩鎮,而是其中一個。
所爲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地方上的勢力強過朝廷,自然會生出異心,這個時候,哪怕原來是皇帝的親信,到了地方上時間長了,誰知道心裡會生出什麼念頭?
韋全忠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年他在先帝面前跪着的時候,屁股是所有臣子中撅的最高的,頭是所有臣子之中低的最低的。
現在,則又是另外一份嘴臉了。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皇帝陛下想要重新拿回天子的權柄,雖然很難,但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只要皇帝陛下能夠一時隱忍,長袖善舞,心思玲瓏。
苦心經營個十幾二十年,再將禁軍給拉扯起來,便有機會重新大權在握。
而現在,裴璜同皇帝陛下說的,便是這個法子。
他的意思很簡單,如今大周亂成了這個模樣,一切都是先帝的過錯,陛下要振作起來,去與那些個節帥,軍頭鬥法,一點一點收攏身爲天子的權柄。
至於地方上,則可以拉一派打一派,扶弱制強,慢慢拖下去,等時間長了,便有可能能夠尋到機會,徹底收回地方上的所有權柄。
皇帝陛下沉默了許久之後,才擡頭看着裴璜,默默嘆了口氣:“三郎,你這話說來輕鬆,可做起來…怕是千難萬難。”
“正是因爲困難,陛下才更要振奮精神去做!”
裴璜低頭道:“陛下若能重新振興朝廷,中興大周,不僅可以光耀列祖列宗之德,更能照耀後世千百年!”
“若有如此大功,千秋萬歲之後,便是稱祖,也儘可以稱得!”
這一句話,把武元承說的有些恍惚了。
所爲祖有功而宗有德,身爲天子,廟號裡能夠佔“太高中世”四個字,便已經是人生目標,更不要說能夠稱祖了!
這位皇帝陛下發呆了許久,搖頭散去了一些酒氣,嘆道:“朕現在,心裡全無主意,如同一團亂麻。”
裴璜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低頭叩首:“臣願意以畢生之力輔佐陛下,成此莫大功業!”
武元承看着裴璜,依舊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坐直了身子,將裴璜給扶了起來。
“三郎與朕自小一起長大,自然是會幫朕的。”
說着,他將裴璜先前送上來的文書又認真看了一遍,看完之後,他擡頭看了看裴璜,輕聲道:“三郎的意思是,要朕給這李雲更加一些封賞,以及給他相應的支持?”
“這李雲,爲人如何?”
裴璜聞言,有些無語。
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這個姐夫,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
莫不是這段時間一直喝酒,喝糊塗了?
裴璜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陛下,這個時候,不管這李云爲人如何,朝廷都必須要給他相應的封賞了。”
裴三郎低聲道:“因爲他能正面抵住平盧軍而不落下風,並且已經實際上佔了江東,以及金陵府附近的州郡。”
“朝廷對他,目前沒有任何辦法,這會兒給他封賞,不管他怎麼折騰,他的地盤,至少名義上還是朝廷的地盤,否則…”
“丟的也會是朝廷的臉面。”
裴璜雖然曾經有些輕浮,但是這幾年在地方上歷練,到現在至少眼力沒有什麼問題。
他看的很明白,這個時候,各個地方上已經佔了地盤,像李雲這種,如果朝廷無力征伐,就必須要給相應的封賞,否則丟臉的並不會是李雲等地方勢力的軍頭,而是朝廷。
“陛下。”
裴璜輕聲道:“封賞是封賞,但是卻可以做一些文章,比如說這李雲,在同平盧軍爭江北淮南道,那麼淮南道便可以一地兩封。”
“李雲現在已經是淮南道招討使,朝廷還可以封周緒的兒子周昶,做揚州防禦使。”
他看着皇帝,低聲道:“如此一來,他們兩家矛盾便不會停歇,而且俱都佔理。”
“便會爭鬥不休了。”
皇帝出神了一會兒,便微微點頭。
“那就照三郎的意思去辦罷,朕沒有意見。”
裴璜應了聲是,然後繼續說道:“再有,陛下現在應當振作起來,積極理政,至少幾位宰相要見一見,不然傳出去,便不太好聽。”
“大周的子民,還等着陛下振作起來,去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這話的確足夠振奮人心,哪怕是皇帝陛下,也覺得有些熱血沸騰,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喃喃道:“是了,那些軍頭主管一方,不知會怎麼盤剝百姓,朕…”
“既接過了祖宗基業,便要拯救斯民,於水火之中!”
君臣二人一番說辭,都是熱血沸騰。
不過,其實從先帝朝開始,百姓在地方軍閥之下,或者在朝廷治下,其實都大差不差,日子都不怎麼好過。
而如今,在“軍頭”李雲的治下的百姓,日子比在朝廷治下,可能還要過得舒服一些。
君臣二人聊了許久,都覺得熱血沸騰,等到聊天快要告一段落,皇帝纔看了看裴璜,問道:“三郎,如果關中恢復了…”
“朕應當回去麼?”
裴璜聞言,也變得面色嚴肅起來,他擡頭直視天子,低聲道:“陛下,不回去,便要一直蝸居西川了!”
“更談不上振作二字。”
皇帝陛下聞言,坐回了龍榻上,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長嘆了一口氣。
“蘇靖…不該死的。”
他後悔了。
蘇大將軍身死的時候,他還不是皇帝,但已經在政事堂主政了,有關於蘇靖之死,雖然可能不是他謀劃的,但是他一定知情。
並且是默許了這件事情。
而現在,這位差點便成了亡國之君的皇帝陛下,心中生出了無盡悔意。
不是因爲錯殺了忠良,而是因爲。
朝廷現在,太需要一個能夠鎮得住場子的忠臣良將了!
裴璜聽到了皇帝的話,也假裝沒有聽見,只是低頭道:“陛下,明日便開始接見臣子罷,關中的戰況,一日好過一日了。”
“沒有幾個月時間了。”
“好。”
皇帝點頭,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等捉住了那個王均平,朕要將他剝皮挫骨!”
裴璜低頭應是。
皇帝陛下痛罵了幾句叛軍之後,忽然一怔,想起來了一件事,他看向裴璜,低聲道:“三郎,叛軍還在中原的時候,曾經有幾個將領,已經表示願意接受朝廷的招安,關鍵時候可以反戈一擊。”
“只是後來,潼關沒有守住,這些人就沒了聲息。”
“你去,再聯繫聯繫他們。”
皇帝聲音沙啞:“只要願意招安,朕一概許給高官厚祿。”
裴璜想了想,隨即眼睛一亮,笑着說道:“陛下高明。”
“臣…這就去辦!”
說罷,裴璜扭頭就退了下去。
而皇帝陛下,則是坐在軟榻上,目送着裴璜離開,突然一陣陰風吹來,讓這位皇帝陛下打了個寒顫,他覺得有些害怕,似乎是看到了先帝的身影浮現,於是他立刻開口叫住了裴璜。
“三郎。”
他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先帝棺槨,至今沒有入土爲安,就在西川選一個風水寶地,營建帝陵,將先帝棺槨…”
“葬在這天府之國罷。”
裴璜只是想了想,便低頭答應,畢恭畢敬的應了一聲。
“是。”
…………
金陵城外,李雲等一行騎着馬的,已經奔進了這座大城裡,眼見着金陵城裡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李雲忍不住感慨道:“這一別雖然只數月,竟如隔世一般。”
杜謙笑着說道:“江北動亂不休,金陵城裡卻是一片太平,自然如同隔世。”
他也擡頭看着這座金陵城,又扭頭看了看李雲,輕聲道。
“二郎這一趟江北之行,恐怕現在已經…”
“聲聞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