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祖喜羊,羊肉在國朝最受歡迎。
先帝時,某嗜羊的大官舉辦筵席一頓就吃掉了十幾頭羊,宮宴更是動輒幾十上百頭。
當然牛也很好,但本朝律令對牛宰殺限制頗多,像公侯之家自是不必煩憂,尋常百姓家,還是羊、豕、魚多些。
其中豕肉因時人不得烹法,腥臊難忍,地位最次。
不過隨着文流重、武臣輕的局面傾軋,世家大族與宮廷膳食過了開國之初那段大口啖肉大口喝酒的粗獷之風,開始追崇樸素清淡,卻只在食材上簡化。
於烹飪手法上,還是一貫的精益求精。
這風氣在寧國府尤盛。
童生福是寧國府大廚房裡說一不二的大師傅,曾以一桌八十八道素蔬做成的全素宴名揚長安。
但一次出名,與十年如一日的琢磨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寧國公夫人禮佛,每旬只有一日可沾葷腥,寧國府各房飲食也隨國公爺和夫人,沿襲了清淡之風。
如何將簡單的素蔬做得花樣百出,如何才能將素食做得比肉還好吃,成了童生福和手下徒弟們每日都需要攻克的難題。
鹽津、蜜漬、清炒、醬醃...
假煎肉、假燒鴨、假蟹...
素海蔘、素魚翅、素鵝...
魚非魚而似魚,肉非肉而似肉。
廚司這樣煞費苦心,正院、大房、二房處送回來的碗盤也十分給面子,不說光盤吧,但起碼都只剩些醬汁子、碗盤底。
可是三郎自打大婚後,三房送回來的碗一天比一天滿,惹得負責三房那口竈眼的庖廚頗惶恐。
三郎往日雖不愛點評什麼,但也不算挑剔。
正在長身體的少年人胃口如何,他們每日伺候,最清楚不過了。
這兩日食量減了不少,這是嫌東西都吃膩了?還是問題出在別處?
何老二隻好拉下老臉請師傅指點一二。
童生福一聽,蹙起眉,認認真真地嚐了他做的菜,卻挑不出什麼毛病。
“許是郎君近來有些苦夏。”
童生福寬慰他,心裡卻有其他的計較。
他做到大師傅這個位置,在府裡各處都有些體面,看的也遠。
阿郎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差,心裡對這門親事是有多不滿啊,居然讓阿郎愁得食不下咽。
他這般想着,嗤笑一聲。竟然連帶着庖廚吃了瓜落,這三夫人
這般寬慰着,過了兩日,三房乾脆沒來點膳了。
何老二陷入職業危機,越發不安,只好花錢,託採買上的錢婆子去醉仙樓打了二斤酒來,又做了好大一盤子各色精緻下酒小菜,親自去問三郎身邊人。
阿昌汲着阿杏分給他的酸梅飲子,加了些碎冰進去,冰冰涼涼酸酸甜甜,最是消暑解渴,手裡捧着竹筒,一臉淡定:“阿郎最近都與娘子在一處吃。”
“可......”何老二不解了,賠笑道,“就是和娘子一處吃,也得點膳不是?”
阿昌搖搖頭,團團和氣臉上滿是笑意:“娘子擅廚藝,這幾日都是小廚房做的。”
對於何老二送來的孝敬,他卻怎麼也不收:“何師傅還是拿回去吧,我若收了,阿郎定要責罰。”
——
蘅蕪居的飲食葷素不忌,卻涇渭分明。
沈晏起初習慣了大廚房做的吃食,一直都這麼吃,便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但吃過了崔令鳶做的吃食,才知道那一口氣差在哪。
崔氏食經:素便清爽,葷便濃鮮。
又不是寺廟和尚,要戒葷齋素、虔誠向佛。既然饞肉,吃便是了,何苦擰巴着做那以素代葷解饞之法?
假葷終究不是葷,又失了吃素的本意。
世上美味並不只葷腥,蔬菜亦有清纖之美。
清炒萵苣絲、涼拌小胡瓜、蒜蓉炒時蔬、百合蓮子湯、清蒸山藥糕......都是再樸素不過的做法,勝在食材新鮮。
時鮮時鮮,新下來的小胡瓜,就是什麼調味都不放,井水沖洗乾淨直接啃便好吃得很
時人言大道至簡,亦可見大味必淡啊。
當然對於胡瓜的料理,崔令鳶還是喜歡拍扁了拿油鹽醬醋一拌,酸辣辣的涼拌黃瓜,夏夜裡做下粥小菜或是夜宵前開胃都很好。
心思單純直爽如阿桃仍有擔憂:“郎君在文德殿值了一整夜,咱們就給他吃這尋常胡瓜麼?”小胡瓜正當時,外頭市集上不過三五文錢就能買上許多,郎君會不會嫌娘子敷衍?
崔令鳶挑眉,蹭飯的也有發言權?
她寬慰婢子,像沈三郎這種鐘鳴鼎食出身,平日濃肥辛甘吃多了的貴公子,想換口味,自然看不上那些假做葷腥,否則也不會跟着她們一起吃了。
這纔是真講究呢!
說着說着,她又給自己的婢子兼幫廚們進行“配得感”培訓洗腦:“你所謂‘尋常’,不過是原材料普遍價低。胡瓜於市集中常得,羊牛於高門亦是常見,若只這麼算,他沈三郎眼中便沒有不尋常的食物。”
沈晏才下值,進門便聽見廚房裡飄來崔令鳶與婢子在背後閒話他,不由得腳下一頓。
“若是開食肆,便要算前期投入的成本、人工、時間,”
她停下啜一口酸梅飲,潤潤嗓子,“當然了,還有你們小娘子我費的腦子。豕骨難啃肉少,故尋常百姓也不屑吃。我們將其燙、炸、煸、燉,一番作爲,它便不再是貧者不肯煮的賤骨了——”
清晨的曦光透過小廚房的門投在地上,站在門口的崔令鳶猶如沐浴着聖光一般,慷慨陳詞,除丁香有些一言難盡外,其餘婢子們都崇拜地仰頭看她。
崔令鳶頗有些得意:“放在醉仙樓,它是價可值十金的紅煨豕骨!給我御宴也不換!”
丁香:“......”
沈晏:“......”
砂鍋裡鮮筍粥咕嘟咕嘟,翻騰如白玉。
煮粥是個細緻活兒,吃貨主兒袁枚說了,“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
這鮮筍粥原先是庵堂做法,後來才傳到民間。做法是把嫩筍切成方片,加水米熬煮,山鮮和香糯新米融合得恰到好處,米水融合,柔膩如一,清淡鮮美。
故其中雖未曾加入名貴食材,亦得前人贊其爲“和米鐺中煮白玉”。
崔令鳶生出感慨,指着那粥道:“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得看庖廚的手藝。大味必淡是不錯,可我要真給他沈三郎吃清水配白饃,他肯定摔盤走。”
想到她平日人前眉眼溫柔大度體貼模樣,與這會子的揶揄諷趣相去甚遠......
沈晏繃着臉,呵,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