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剛替她掖好被角,崔令窈就又一次從夢魘中醒來。
驚慌之下,見到母親焦急關切的臉,情不自禁伸手緊緊環住:“阿孃——”
“阿孃......兒不嫁沈晏!”她慟哭出聲。
實在是太真了......夢裡的一切。
起初她也以爲只是太緊張緣故,現才明白那就是上輩子真切發生的事。
她絕不重蹈覆轍!
自打女兒出生,就從未哭得如此慘狀過,崔夫人的心也緊緊揪在了一起,聽了她要做姑子話,哪還敢不應她,心裡想着罷了,和阿窈終身事相比,旁的都是次要的。
崔夫人回抱住女兒,耐心安撫她,直到崔令窈漸漸冷靜些了,才溫聲道:“好,好,阿窈不嫁。等回頭事了,阿孃再給你尋更好的郎君。”
崔令窈垂下眼,凝神細思片刻,忽將二人身邊僕從都屏退。
“阿窈,怎麼了?”
眼睫輕顫之下,掩去那些不甘和嫉妒,崔令窈想起夢中情形......
她與沈晏夫妻離心,婚姻名存實亡,回孃家尋得片刻寧靜,卻恰逢沈祉回京述職,帶着三娘一同回來住在侯府。
彼時她們已過而立之年,沈祉與崔令鳶卻依舊恩愛如昨,更顯她淒涼。
沈祉破了刑部大案,此番進京,表面述職,實爲加封,官拜參知政事,成了朝中最年輕的宰執級別人物,着紫袍,崔令鳶亦受封一等國夫人。
這般有着雷厲風行手段的郎君,在面對崔令鳶時卻總是溫和的。
反觀她,像只陰溼處的蟲蟻窺探着他人幸福,那種酸澀與嫉妒,無法言說,只能堆積在心口......
她嫉妒三娘麼?
不,她不嫉妒!
她自幼聰慧,知書達理,這一切全因她所嫁非人,否則怎會被三娘那樣空有樣貌的蠢貨的比下去!
崔令窈定下心神,握住崔夫人的手,彷彿抓住救命稻草般:“阿孃......沈祉,沈祉便是更好的郎君。娘把我和三孃的親事換換吧!阿孃!”
————
沈晏登門那日,是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路旁榆楊高大,遠處山色朦朧,一派晚春旖旎之景。
打馬從街道上穿行,行人見他公袍,皆退身避讓。
行至鎮北侯府下馬,自有守在門口小廝迎上前,一人牽過他的馬,帶去馬棚喂草,一人領他入儀門,過穿堂,穿遊廊,出前庭,進入後宅。
一路行來,沒有碰見什麼人,只有在經過花園的時候略停了停,那小廝賠笑着告罪:“還請沈三郎在此候一候,奴婢去去就來。”
沈晏極輕地皺了下眉,卻沒在人家宅中怪罪下人失禮的習慣,便略一擡手,允他暫退。
小廝匆忙而去。
沈晏等在原處。眼前園子中百花齊放,獨有這一片芍藥開得最好,妖冶而美。
對沈晏來講,素日是無心欣賞這樣美景的。自打他開蒙起,便沒有閒暇二字。
凡人能夠十七歲高中探花,除了天資以外,勤奮必是最關鍵所在,他也不例外。老師、母親每日教導,業精於勤,而荒於嬉。
阿姊有時擔憂他太過辛苦,他卻早已習慣,並不以爲這樣有所不對。
今日爲了登門相看一事,他特地與同僚調值一日,又掐着點準時到了府外。如今只能這樣漫無目的地站在一簇花叢前,他心下升起一絲煩躁。
偏這豔粉芍藥開得喧鬧,擠擠攘攘,擾得他心緒紛亂。
妻子......他對崔二孃無甚印象,大約在宮宴上見過,只知道母親對她是滿意的,這就夠了。
他的妻子,是寧國府未來的當家主母,接替母親之責,如同他與父親一樣。
娶妻娶賢,他們之間不必有什麼兒女情在裡面。
等了有一會,小廝卻仍不見蹤影,沈晏不由得擡眼,將目光放遠,恰看見對面抄手遊廊下,幾名婢子簇擁着最前面的年輕女郎走來,那女郎也正好轉過頭來,二人對視一瞬,都很快移開。
看她衣着打扮,沈晏心裡便有了猜測,這位應當是鎮北侯的哪位女兒,他未過門妻子的庶妹。
女郎實在容色豔麗,精心打扮過後,姝色無雙,卻不該出現在這兒。
那些婢子與她說了什麼,她便走上前來,腳步輕快,叉手行禮:“見過沈舍人。”
起居舍人是沈晏官職,天子近臣,前途無量。
每天子臨軒或擬詔令,侍立於玉階之下,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則逼階延首而聽之,退而編錄,以爲起居注。
沈晏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將目光分給她一絲。
崔令鳶久未等來對方反應,不解地偏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沈晏就像沒聽見一般,專注地看着別處。
她咬下脣,到底再叉一次手:“見過沈舍人。”
沈晏終於捨得擡眼,將眼神挪至她烏密發頂,淡淡道:“女郎行過禮,可退下了。”
崔令鳶先是愣住,而後便開始細想自己何曾得罪過沈三郎,她可不至於聽不出對方語氣中的輕蔑之意。
思來想去,卻想不到二人於今日前還有什麼交集。總不能是他生性高傲......
若真如此,那倒與二孃天生一對了。
可不妙,日後她嫁給另一位沈郎君,少不得要依附寧國府,兩夫妻都這般難相與,他們還怎麼吸血??
崔令鳶秀氣的眉毛擰緊,這副表情落在沈晏眼裡,非但不憐香惜玉,語氣越發冷淡了:“女郎是還有事?”
崔令鳶倒是很想問問,好歹以後都是一家人,你不給我回禮嗎?
不過她心裡吐槽吐槽就罷了,嘴上是斷然不敢提半分的,乖巧道:“不曾。”
便再叉手退下。
她走時仍在疑惑,自然沒瞧見沈晏嚴肅的目光。
對方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在沈晏眼裡,便更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雖然不知道這小娘子齒序行幾,不過可以斷定,今日便是她精心策劃這一場“偶遇”——
買通小廝,爲了給自己謀個好前程。
沈晏暗忖,這鎮北侯府比想象中的還要混亂不堪,庶妹算計未來姊夫?
會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之人,就算絕色,他絕不容許對方存在寧國府!
第一次碰面,沈晏對崔令鳶的印象可謂是降至了冰點,崔令鳶也將此人在心裡打了個叉叉。
崔令鳶原本確實不該出現在這兒的。
崔夫人傳召之前,她正在做那天就饞了的炸紫藤花,小廚房竈上的粥已經咕嘟咕嘟了小半個時辰了,只待再加汆過的紫藤花進去同煮片刻,借個香味便好。
粥裡的冰糖剛化開,正要送去鏡春齋,素雪就來了:“夫人請來了畫師爲三娘畫像,請三娘眼下過去呢。”
崔令鳶有些驚訝:“今日不是沈舍人上門的日子麼?我過去——”是不是不好?
得避嫌吧?
素雪卻笑道無礙:“沈舍人不過在廳堂稍坐,只與二娘子見上一面罷了,並不久留。”
行經芍藥園時,又是素雪最先告訴她那是沈晏,崔令鳶纔不得不上前見禮。
否則,她是打算裝作沒看到的。
她有些摸不清楚素雪的想法,爲何要故意引她與沈晏相見?原本從錦畫堂去正院,不必非要走那一條路,更不必主動告訴她沈晏身份。
在此之前,二孃與沈三議親,崔夫人一直對她藏着掖着,嚴防死守,絕不可能讓今日這種“故意放水”讓兩人單獨見面的情況發生。
更是在想,
素雪是崔夫人的心腹,她的做法,必然有崔夫人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