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家男裝店結賬離開後,別枝就提着兩套衣服,同費文瑄一起上樓,去了她提前訂過位置的那家港式茶餐廳。
雖然已是午市時間,但茶餐廳裡客人並不多。
別枝這裡恰是第三桌。
他們進來落座不久後,費文瑄還在翻菜牌的工夫,就有個穿着衛衣的小個子男人單獨進來了。
“先生,請問您有預訂嗎?”
“我,那什麼,沒有不能進嗎?”
“當然不是,只是確定一下是否有您的訂位,”門口服務生朝裡面擡手,“請進,是您一位用餐嗎?”
“嗯……啊不,兩位,還有一位沒來。”
“好的,請您跟我來。”
別枝最初只是在安靜的餐廳內,輕易將餐廳入門處的聲音掃入耳中,並未關注。
直到那個小個子男人跟在服務生身後,從他們桌旁過道走過去時——
像是刻意遮掩什麼,來人擡手整理兜帽,擋着臉從別枝身邊經過,到了他們這排最角落裡的那桌。
別枝莫名地擡了眼尾。
總覺得對方剛剛在看她……
別枝回眸,望了一眼。
那人是背對她坐下的,好像正聚精會神地拿着手機跟人發消息。
從背影和衣着來看,也完全找不到一點熟悉的感覺。
“別枝,怎麼了?”費文瑄從菜牌上擡眼,溫聲問。
“沒事,”別枝轉回來,彎眸,“我們現在點餐?”
“好,客隨主便。”
接下來的用餐時間裡,費文瑄見縫插針地展示了一番他在香港的遊學經歷,以及對港式餐飲文化的深刻見解。
別枝單手托腮,一邊提供捧哏的情緒價值,一邊走神,想自己不該一時衝動,刷了兩套185公分的衣服。
又沒人穿,唯一用途是掛在陽臺防賊,兩套未免也太可惜了。
好貴的。
“……我爸媽也希望,我能早點成家,至少有一段穩定的戀愛關係,別枝,你覺着呢?”
“?”別枝眼睫撩起來。
壞了。
走神太過,一時不察,話題怎麼就被帶到這裡來了?
細微的懊惱被女孩藏得很好,她放下托腮的手 拿起亮銀色的金屬叉子 去戳高腳餐盤裡的水果。
同時她音線溫吞地勾笑:“師兄你一直很優秀 又不缺追求者 只要你想 隨時都能建立一段關係 步入婚姻。叔叔阿姨是關心則亂 這纔有些擔憂。”
“可是那些女孩都不是我喜歡的人 ”費文瑄輕嘆 隔着薄薄的金絲眼鏡 他望向別枝 鄭重地放下了筷子 “別枝 我們認識很多年了 你該知道的 我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勉強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
別枝掐了下掌心 跟着就疼得眉心輕蹙 後悔地鬆開手。
她維持淺笑:“既然這樣 師兄更不必急於一時 這種事總是要看緣分的。”
“緣分啊 說起來我父母幫我請人卜過一卦 問過我的正緣
你猜那位高人怎麼說?”
費文瑄的眼神似有升溫。
別枝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 挪開眼眸:“師兄 要不要再加一道——”
“那位高人說 我的正緣就在身邊。”
別枝哽住。
費文瑄急促了聲:“我也瞭解你 別枝 我們在老師門下相識有五六年的時間了 在這期間 你從未有過男朋友或者曖昧對象 總該有個原因吧?”
女孩眼睫一顫 垂了下去:“沒有 只是課業太忙 沒什麼原因。”
“那你這次回國又是爲什麼?老師都告訴我了 你在那邊已經拿到了KW心理所的offer 明明可以留在那邊 爲什麼還要回國?難道不是國內有一個讓你想回來的人?”
“——”
別枝的手無意識地一顫。
被那一個個問題重重撞開的 是她藏在心底那扇緊閉的門。
門後藏着只有她知道的少年。
恍神是要付出代價的。
尤其是在別人告白的關鍵時刻。
女孩放下金屬果叉的手指微微捏緊 細白的指尖上血色盡褪 還沒有來得及抽回 就被對面的男人傾身上前 驀地握進了掌心。
陌生的溫度叫別枝一僵。
她對上了費文瑄感動的眼睛:“別枝 如果你是在等我點破 那就由我點破。”
感知慢半拍地回到身體 別枝微惱 就要從費文瑄掌心下抽回手:“師兄 你誤——”倏地。
一種叫她心頭輕慄的存在感,從身側傳來。
就像被什麼兇獸盯住了後頸,隨時會被撲咬上來一樣的攻擊性。
別枝驀然回眸,看向左手邊。
這家港式餐廳的裝潢極具特色,她左側,將餐廳與商場內間隔開的並不是牆,而是一排高大的盆栽綠植。
綠植葉子寬厚,基本能夠起到遮蔽的效果。
但不完全。
譬如此刻,別枝就能看清,在兩盆相鄰的高大綠植間露出了一片空隙,足以看到商場內。
——沒人在。
是錯覺嗎。
別枝轉回身,同時將手指從費文瑄的扣握下抽回:“師兄,你真的誤會了。
費文瑄呼吸一滯:“那你爲什麼要跟着我回國呢?
“我從來不是跟你回……
餐廳門口,迎賓聲音兀然插入:“先生,您有預——先生?稍等啊這位先生?
那邊話聲與腳步實在凌亂,很難不惹人注意。
餐廳裡僅有的幾桌客人全循聲回頭,別枝也擡眼,朝費文瑄身後望去。
從綠植盆栽後,最先跨入視野的是條長得過分的腿。
黑色短靴打底,迷彩工裝長褲,從下而上沒一絲贅餘,長直凌厲的腿線就乾淨利落收到了腰帶下。
上身是件印花黑T,半袖,露着截小臂。
袖下薄肌流暢,指骨懶勾着腰帶,修長分明的冷白筋絡就在他清瘦手背上根根凸起,性感又凌厲。
別枝下意識屏息,低下頭頸。
大概是那道穿過綠植枝蔓,從她身上一掠而過的,冷漠又漫不經心的眼神——甚至不必等那人在拐角轉正過身,別枝已經把他認出來了。
“庚哥,這邊!
角落裡的喚聲印證了她的猜測。
別枝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低頭,顯得她有些心虛,想不明白就被她推鍋給剛按某人身高買的兩套衣褲。
可惜費文瑄顯然遲鈍。
他在短暫走了下神後,就轉回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爸媽讓我年底結婚,時間上太趕了?
別枝:“……?
她幾乎忍不住想擡頭否認。
然而餘光裡,某人那長得過分的腿此刻正從他們桌旁走過。
像錯覺 在費文瑄話聲擲地後 那道側影驀地一停。
“別枝 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你該相信我 我是不可能因爲父母的要求就輕慢你的。”
見別枝沒反應 費文瑄激動地擡手 又要去拉別枝的手。
“我一定會準備一場——”
“啪。”
餘下話音未竟。
就被只修長冷白的手掌 兀地按碎在了桌沿上。
別枝像受驚 猝然收回桌上的手 向座椅裡一縮。
“好巧。”
頭頂蕩下冷漠倦懶的聲線 偏朝向她 尾音裡還曳着輕嗤:
“……求婚呢?”
別枝下意識地擡眸 眼神順着那人按在桌邊骨節分明的指背上移。
黑T懸在他清闊的肩骨下 隨那人抵按着桌邊微微折腰的動作 一根黑繩墜在脖頸下垂晃。
領口內 鎖骨藏在他俯低的翳影裡若隱若現。
而更近的是那張清雋又冷漠的臉。
他臨睨着她
明明眼尾低垂 薄脣勾笑 可那個眼神裡卻像是刻骨的冷。
只一眼 就叫涼意順着別枝的尾椎骨攀上。
她微僵在那兒。
直到桌對面 收斂情緒的費文瑄不解皺眉:“這位先生 你哪位 我們和你認識嗎?”
“……”
庚野緩直回身。
這幾秒裡 那點冷意從他漆眸與身遭都抹盡 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間駘蕩似的薄涼。
他喉結輕滾 像渾不在意地 將選擇權拋給了別枝:
“我們認識嗎?”
別枝終於回過神。
她將視線從庚野清絕的側顏輪廓掠下 落到費文瑄的臉上。
而費文瑄望着庚野 終於在記憶裡翻找到這張即便只見一眼也很難忘卻的臉:“他 他是不是樓下停車場 那家洗車店裡的——”
“是朋友。”
別枝出聲。
在一坐一站的兩個男人同時轉來的目光下 別枝在庚野凌冽的眼神下 朝費文瑄溫聲重複了遍:
“他是我一位朋友。”
[做朋友吧。]
[前女友。]
庚野:“……”
剛扔出去還不到一週的迴旋鏢,回來得如此之快,又正中紅心。
停了兩秒,庚野低下了頭。他舔過犬齒,聲腔拖得輕慢地笑了。
“是,朋友。
那人轉身,似乎是要向後。
別枝垂下眼睫,在桌下緊握的手指剛要鬆開,餘光裡就見那人從她身後繞過——
庚野停在了別枝裡側,將她身旁空着的椅子向後一拎,拉出去半截。
坐下了。
別枝:“……?
在女孩沒表情地轉過來睖向他的眼神前,庚野略一挑眉,神色卻疏冷:“既然是‘朋友’,你不介意‘朋友’之間拼個桌吧?
別枝想拒絕。
可惜沒來得及,方纔那小個子就從後面過來了,還一臉無辜地看向坐在她裡側的青年:“庚哥,你們認識啊?
“嗯。 庚野慢條斯理地從女孩身上扯下視線。
劉成志撓了撓頭,覥着臉樂:“出來吃飯都能碰上朋友,這什麼緣分!人多熱鬧,那我們乾脆坐一塊?
庚野靠在椅裡,低曳着的睫再掀了下。
他語氣淡淡地瞥過別枝:“介意嗎,朋友?
別枝在心裡嘆聲,歉意看了費文瑄,隨即才彎眸看向劉成志:“請坐吧。
“……
女孩望向對面男朋友的那個眼神,並沒有逃過庚野的眼睛。
那對視像極了種無聲的默契。
從前她和他有過這樣親暱麼。
哦。
去日太久,早忘了。
他懶耷着眼,這樣想着。鬆鬆散散搭在桌上的手下扣,指骨折低,牽動起冷白的脈管,在凌厲的腕骨上不明顯地抽跳了下。
明顯從庚野落座後,費文瑄的神色就極不自在,身上帶着點機油味道的劉成志的到來,更是讓他嫌惡地皺了下眉。
只是一切又被掩飾在那頂金絲眼鏡下。
直到別枝叫服務員拿來菜牌,再次點餐後,費文瑄纔在安靜又微妙的桌上輕笑了聲:“不好意思,剛剛語氣衝了些,我倒是不知道,小枝還有你這樣一位朋友。
“是麼。
庚野懶散無謂地應了聲,靠在椅背前,他瞥向身側。
庚野的腿太長,這樣斜坐時,被凌長的腿支起的膝
離着別枝的椅子都不過分毫距離。
像曖昧 親近 又駘蕩疏離。
別枝垂眸 恍若不覺。
直到耳畔那人淡聲。
“怎麼 沒跟你男朋友提起過我?”
費文瑄剛要皺起的眉頭 立刻在這句男朋友下鬆緩了。
看來別枝沒有跟朋友否認他之前的那個謊言。
那是不是說明……
別枝回神 拿起果叉:“我們做朋友不久 還沒來得及提起。”
費文瑄神色恍然:“原來你們剛認識?”
別枝擡臉 眼角微彎 笑意清淺嫣然:“做朋友還是這周內的事。”
“難怪 之前完全沒聽你說過。”
“……”
沒在意費文瑄那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別枝安靜地垂眼 脣角弧度也平回去。
身側安靜得近詭異。
她慢半拍想起這件事 朝庚野那邊假裝不經意地偏了偏臉。
就見那人靠在椅裡 漆眸清幽 正一瞬不瞬、直勾勾地望着——
別枝順他焦點落下視線。
……她的手?
女孩指尖不自覺抖了下 向掌心蜷起。
像是撥動了空氣中某根無形的弦 庚野半低垂着的睫跟着一顫。
一兩秒後 他懶掀起眼 睨向別枝。
別枝:“…………”
某人的眼神快要把她釘穿了。
忍不下去的別枝推開椅子 起身 歉意地朝費文瑄笑了下:“我先去一趟洗手間 你們慢用。”
“好 我在這裡等你。”
“……”
庚野隱忍地低了眸 從工裝褲口袋裡摸出煙盒 也跟着起身。
走之前他又停了停 偏過側臉 挑眸掠向費文瑄 煙盒在修長指骨間隨意一擡:“吸菸室 一起?”
費文瑄掩飾不悅:“不用了謝謝 我不抽菸。”
“——”
庚野垂低的眼簾驀地掀起。
那個眼神透着近懾人的攻擊性與壓迫感 叫費文瑄一下就警覺 他繃緊了肩背:“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抽菸?”
庚野聲線壓下 緩慢地重複了遍 嗓音裡無故透出幾分低啞。
被庚野的氣場完全壓制的感覺讓費文瑄暗自生惱,他故意向後靠了靠,揚起下頜,笑意也輕蔑:“這麼驚訝,不抽菸犯法嗎,朋友?”
“……”
太陽穴鼓譟地跳動。
庚野閉了閉眼。
不是她男朋友的。
那在那個雨天裡,她身上那股不知要多親密才能那樣長留的,濃烈嗆人、揮之不去的煙味,又是誰的?
費文瑄不察他神色,抱臂不屑:“你可能還不夠了解她。據我所知,小枝也不喜歡煙味。”
“……行。”
庚野低了長睫,冷漠又憐憫地掃過對方,修長指骨間捏皺了的煙盒緩緩鬆開。
他轉身離桌,朝餐廳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