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衛生間出來,別枝才發現時間已經是中午。
費文瑄轉達的來自前男友的“祝福”,給她今天的基調奠得顯然不好,別枝情緒不高,做什麼都沒精打采,心不在焉——然後就遭了“報應”。
一個不經意的回身,她腿就狠狠磕撞在了椅子上。
“…!”
連一聲嗚咽都沒出來,女孩就蜷得跟只蝦米似的,弓下腰去。
眼淚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純生理性淚水。
和別枝親近的人都知道,她從小有個毛病——痛點低到令人髮指。
同樣是摔一跤,別的小孩哇兩聲,爬起來就能跑,小別枝能佝在那兒哭半天。哭累了,歇一會兒,然後看一眼傷口,再接着哭。
就連薄薄的紙張劃一下,見了絲血,她都能疼得懵半天。
配套的毛病是身上非常容易留痕留傷,撞這一下,她腿上就能青紫到下個月去。
因此她從來不去按摩店這類地方,免得有路人報警,以爲店裡從事什麼無麻醉器官摘取的非法活動。
等到讓大腦都空白的那陣劇痛以可感知的速度緩緩褪去,別枝才輕抽着氣,沒表情地抹掉眼淚,扶着桌椅站起來。
好在痛過之後,大腦似乎都跟着清明瞭幾分。她敷衍了份早午餐後,索性到電腦前把自己埋進了沒完成的工作裡。
按昨晚院內開會的要求,別枝在電腦前擬寫起這學期的《學期工作計劃》。
要求三千字,高考都沒這麼卷。
趕在太陽下班前,她終於敲下了最後一個回車鍵。
“嘩啦。”
鍵盤底託被推進了書桌下,滑輪椅子帶着如釋重負的人向後,別枝抻着懶腰,從椅子裡起身。
伸到一半,別枝不經意瞥過家裡的掛鐘時,伸出去的胳膊驀地一滯,收回。
“……壞了。”
時針已經劃過6點,臨近了數字7。
別枝立刻去臥室,拎出套橙粉色的運動服換上,又去客廳取上一罐沒開封的罐頭,拿起被打入冷宮一下午的手機出門了。
直到進了電梯間內,別枝才抽空看了眼手機。
未接來電一通,別廣平的,20秒的響鈴時間證明了對方只是要來一通例行的不那麼走心的慰問。
別枝沒回,一邊進開門了的電梯,一邊跳去信息界面。
舅舅家表妹發來的:“姐!我做通了我爸媽的思想工作,他們已經同意我gap year一年了!這週末就去投奔你,順便在你那兒蹭住一段時間,你應該不會介意收留一下你無家可歸的妹妹吧?”
“……”
表妹廖葉,今年夏天剛研究生畢業,夢想是成爲一名金牌編劇,目前進行到第一階段:居家待業。
別枝親緣關係淡薄,舅舅家算是例外——高中轉學那會,她正是借住在舅舅家,而舅舅廖文興還是她去借讀的宣德私立中學的教導主任。
刨除掉那些前女友們,估計廖文興纔算是庚野年少輕狂時期的最大受害者。
而那一年多的時間裡,廖葉和她關係不錯。於情於理,廖葉這點小要求,她都沒有拒絕的餘地。
於是在一樓踏出電梯前,那句“好”已經回了過去。
出了樓,別枝把手機收回口袋裡,徑直跑向了社區內某個角落。
五分鐘後。
“喵。”
別枝壓着膝蓋蹲在灌木叢前,朝那片隱藏在綠化帶裡的陰影輕喚,“喵嗚?”
“……”
綠化帶的葉子們安安靜靜。
叢中那片陰影不爲所動。
嘗試喵了幾分鐘,感覺自己已經快要退化成貓了的別枝枕着交疊的胳膊,輕嘆:“我只是被工作耽誤了,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嘛,你脾氣也太大了點。”
“……”
灌木叢裡依然高冷,別枝甚至感覺到了一個鄙夷的眼神。
“好,是我錯了,我不該爲自己找藉口。”蹲在草叢前的女孩又往前挪了挪,開封的罐頭也被她拿細白的手指抵着,往前一點點推去。
金屬罐在地磚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輕響。
“我保證,下回風雨不誤,絕對不遲到了,行嗎。”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女孩一臉嚴肅的口頭保證書的面子上,灌木叢裡,那隻黑貓終於慢慢吞吞地,翹着尾巴挪了出來。
貓爪高冷地踏在地磚上。
從灌木叢裡露出來的,是隻月份不大的黑貓,通體黑得油亮,唯獨眉心位置有一簇白毛,大約算是菱形。
是個很特殊的模樣。
但這不是別枝見到的第一隻長成這樣的小貓。
從來這個社區看房子的第一天,見到這個小黑貓時,別枝就覺得神奇——
它就像是從她記憶裡走出來的那隻貓一樣。
記憶裡的那隻貓叫斯比,名字是後來別枝取的,和《百變小櫻》裡的小黑貓同名。
她第一次見到斯比,是在那年夏天,轉學後的第二個週五晚上,下着雨的,學校後巷的小賣部裡。
舅媽工作很忙,偶爾哪天忘記了要跨過大半個城區,來接她這個突然來家裡借住的外甥女放學,那也很正常。
只是那天她被遺忘的時間格外地長。
她撐着傘,在校門外等了很久,看着校門口從車流涌動,一輛輛車在雨幕中接走了屋檐下等着的一個個學生,孩子們的抱怨聲消弭在父母的關慰裡,直到不知何時,天色黑透,車和人都漸漸少了。
再到最後,校門外只剩下她自己一個,在路燈下形單影隻。
雨水淌過燈罩,像淋漓墜落的金花。
站在雨裡的少女輕慢地縮起胳膊,然後握着傘,走向了不遠處的巷口。
她記得那裡有一家小賣部,燈火微微醺黃,不是那種冷冰冰的白熾色,叫人看着都覺得溫暖。
別枝走過去。
然後就在奇怪的動靜裡,她不由自主地轉向巷尾,在拐角後,她目睹了一場約架。
準確說,是約架後,頗有些狼藉的收尾現場。
比起那些趴在地上,或是互相攙扶,喘着粗氣倚在青石磚牆前的男生們,那個站在他們中間,慢條斯理地在檐下水流裡沖掉了指骨上的血跡,又避過傷口,給自己在T恤外套上白襯衫的少年格外顯眼。
連他的側影也被巷尾的燈火削得清瘦,修挺,像鶴立雞羣。
“庚野,你他媽——啐!替誰都出頭,也不怕哪天撞槍口上!”
被打得箕坐在牆根那個男生大約是對面的領頭,扶着牆捂着肚子,半佝僂着直起腰。
從語氣聽,大約是很不爽,又不得不服。
隔着雨霧,庚野似乎笑了聲。少年低悶的尾音都叫細雨洇開了,聽不分明。
別枝看見他低頭,揉了把溼漉漉的金髮,像只狗似的甩了甩,帶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又凌冽的笑意就碎進了雨霧中。濺開的水絲裡,他邁着長腿走向對方,陰影攏下,叫靠着牆的男生不自覺地向後瑟縮。
似乎是終於扛不住那個懾上來的眼神,在庚野停住前,剛放完狠話的人扭頭就要跑。
腿短了些。
一條折膝的長腿猛地踩在了他身前的牆壁上,將人逼停。
少年屈腰,把嚇得腿軟的男生提起,他慢條斯理地落下了腿,拍了拍男生的肩,然後給對方整理好拽歪了的領口。
沒狠話,大約是懶得說,就只漫不經心似的問了一句。
“林哲這筆賬,算翻頁了?”
被他整理領口的男生臉色黑得厲害,可惜喉嚨都在那人涼冰冰的指骨下,似扣非扣。而少年金髮下漆黑的眸像藏着刀尖,也容不得他說個不。
沉默裡,男生慢慢點下頭去。
之後是認輸後的默契收場,在領頭男生的帶領下,倒了一地靠了半面牆的男生們倉促離去。
只剩下庚野,還有那個狼狽地靠坐在牆根的男生。
庚野斂了眸,走過去,長腿懶擡,踢了踢地上一動不動的男生。
“死了沒。”
打完場硬架的少年聲音裡都透着倦怠的啞。
地上的男生抹了把臉,罵了句什麼,扭頭:“我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哭腔難壓。
庚野嗤了聲:“就爲了個女的?出息。”
地上那個估計是哭昏了頭:“是,你最出息,你一天換八百個女朋友!新歡帶你面前了你都不在意,誰能跟你比!”
庚野氣笑了:“我什麼時候一天換八百……”
少年聲音停得兀然,他回眸,忽地望向雨中的巷口。
地上那個愣神:“怎麼了?他們又來了?”
“……借給他們我八百個女朋友的膽,”庚野懶洋洋地收回視線,踹了踹地上的人,“可能是貓吧,走了。”
“哦。”
“……”
少年方纔視線落點的巷口。
拐角後,別枝攥着傘,緊貼在牆後。趕在那兩人的腳步聲過來前,她快步轉身,扭頭進了不遠處亮着燈的小賣部。
怕被撞破,猜到自己是那個聽牆角的,別枝就在小賣部裡躲了很久。
直到舅媽的電話打過來,跟她解釋說今晚臨時有個會議,她忙忘了,大概十分鐘後就到她學校外。
別枝軟着腔說好,儘管鏡子裡少女臉上沒一點情緒。
打完電話,她拿起隨便挑揀的東西,去結賬,撐起傘,準備離開。
然後她就停在了臺階上。
在她預想裡,二十分鐘前就該走了的少年,此刻就在小賣部那幾節臺階下。
背對着她,庚野坐在第二階上,長腿一直落到幾級臺階的最下面,踩在被雨水泡漿了土的地上。
統一版型的校服長褲被他穿成了九分,又折着膝,露出半截刻刀劃線似的凌冽腳踝,冷白上濺着幾滴泥色,他卻毫不在意,只勾着手腕,撐在一條屈起的膝腿上。
而他穿在身上,那件幾乎溼透了的白襯衫,此刻正被他蹭着傷痕的手拎起一角——
襯衫拉起的“屋檐”下,貼着他的腿根,窩着只瑟瑟發抖的小黑貓。
通體烏黑,眉心一撮菱形的白毛。
細密的雨全都落在少年身上,將他白襯衫淋得透明,襯衫下T恤的輪廓若隱若現。
凌厲的肩線撐起流暢分明的美感,金髮溼漉漉地搭在後頸,他卻好像沒察覺,只半側回身,低着頭,含笑望着襯衫衣角下同樣狼狽的小黑貓。
雨滴順着他溼潮的長睫,垂去眼尾,又劃過他抿着點笑意的脣角。
少年凌冽眉骨上還落着剛打完架的傷,血痕鮮豔得刺眼。
別枝握着傘,站在他身後,手指一點點捏緊。
少女無聲看着,沒有情緒的眼眸染上某種顏色。
砰,砰。
那是檐下匯起的雨滴落在傘上的聲音。
怦,怦。
那是傘下藏在胸口裡的心跳。
做一個決定只用幾秒。
別枝轉身回到小賣部裡,到某個貨架前,拿起上面的一盒東西,又回到櫃檯。
“有傘嗎,阿姨?”女孩的聲音很輕,像雨一吹就要散掉。
“沒啦,這種天,雨衣雨傘都賣得最快。”
“……”
手裡的東西結賬,別枝出門,走下臺階。
經過庚野身旁,別枝彎腰將手裡的袋子放在他腿上,然後在他微怔而擡眸望來前,她手裡的傘也垂落,將少年的視野和他襯衫下藏起的小黑貓一併籠罩。
嘩啦。
少女雪白的鞋子踩過泥漿,跑進雨裡。
等傘面被只修長的手擡起,庚野挑眉望去,只來得及看見女孩子的裙襬掠過巷口,被細密的雨氤氳了邊際。
淺紫色的,像雨霧中開出的花。
“喵。”
小黑貓在他襯衫下輕聲叫喚。
庚野低眸,看見了被少女放進他懷裡的東西。
一盒防水創可貼,粉色的。
圖案是《百變小櫻》裡那隻叫斯比的小黑貓。
——它繃着面無表情的冷淡貓臉,第一次朝他遞出了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