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鬧得這樣維,飯自然是吃不成了。除了無辜被殃及的一家三口之外,別枝也讓別鈺先送紀芸筱離開了。
於是偌大包廂裡,就只剩別枝、庚野和別廣平
酒店經理死皮賴臉地要留下來斟茶倒水,以示服務不周的歉意,試圖在庚野那兒挽回一波印象分可惜他們小老總不領情,冷酷地把他趕了出去
包廂門合上。
無關人離開後,別枝是第一個開口的:“今天前,我以爲有些話即便不挑明,我們之間也該心知肚明。而到今天我才發現,不是所有人都有自知之明
這會別廣平臉色晦沉,面子上是掛不住一點,但還強撐着端出來個長輩架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以爲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比如我們的父女關係,只基於法律賦予的基本義務,別枝淡聲說着,語氣平直無瀾,“除此之外,雙方都不需要有任何附加期待。
別廣平聽到一半就已經有些怒不可遏:“什麼叫只基於法律義務,你到底還有沒有把我當做是你_
“沒有。”
別枝壁眉,打斷,她以一種陌生而近乎厭倦的神情看着別廣平,“我真的不理解,世上爲什麼會有你這樣的人?明明是你拋棄了我母親、組建了新的家庭在先,卻能當做從未發生一樣,不知悔改。從我六歲你們離婚開始,你甚至不原意多看我一眼——那時候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現在想想,興許只是因爲看到我會勾起你的心虛和對林雪棠的愧疚?“
別廣平額角青筋綻起,但卻沒能說出什麼顯然別枝的話正中了他昔日的心結
“在這樣的前提下,你究竟爲什麼會厚顏無恥地希望我依舊把你當做父親?別廣平忍無可忍:“就憑你是我女兒!是我撫養了你!就連你出國留學的學費——
“我出國留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你打進卡里的錢我一分都沒有花,全部還給阿姨了,難道你也忘了?”
別枝停頓:“至於在我還沒有成年的階段,究竟是我母親、我舅舅還是你在撫養我,我已經不想分辨。所以我依然會盡到贍養義務,但也僅此而已——這就是我說的,僅有基於法律的關係就足夠,那我們現在算是達成共識了嗎?
...別廣平的喘氣聲越發粗了,他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然而別枝像是套了個刀槍不入的冰殼子,在她身上得不到一絲的情緒波瀾或者回應。
他只能將目光憤恨地轉向了庚野:“你就爲了一個男人,跟我鬧到這種程度——”
別枝聽見自己的理智和而耐性被逼到搖搖欲墜,她終於忍不住厲聲打斷
“我時常懷疑你到底是沒有在聽我說話,還是根本聽不懂人話?爲什麼我反覆拒絕或明確過的東西你永遠需要我重複不止一遍?“
別枝直起身,眸裡像灼着冰冷的火焰
“這件事和庚野沒有任何關係,你也不要再試圖在外人那兒找藉口作慰藉——從頭到尾是你一人作孽,準確說,從林雪棠去世開始,我對你就沒有一絲父女感情、也沒再抱過任何期望了,你明白嗎?”
“不可能!”別廣平臉色鐵青,“至少你以前不會這樣頂撞我,更沒說過這些話!“
別枝看他的眼神幾乎是冷漠的憐憫了:“因爲我厭惡你啊。
..什麼?”別廣平僵在了那兒,像是不能信自己所聽到的
“你以爲厭惡是什麼,爭吵嗎?不,真正的厭惡是我一個字都不想和你多說,一眼都不想多看見你,那些年我只是無比純粹地希望,希望你這個人能從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這樣說,夠明白了嗎?"
-
別廣平像被驚雷劈住了似的,僵直地挺在椅子裡。
“最後,我可以現在就明確地告知你。我會和他結婚,不論你出不出席我的婚禮——就像我當初沒有資格阻止你和紀阿姨結婚,你也沒有資格在我的伴侶選擇這件事上置喙。
別枝不想再和這個不可理喻的男人有任何交談了,她拉着庚野起身,朝包廂的雙開門走去。
別廣平如夢初醒,下意識不甘地站起身:“你真的就這麼恨我?”
“不,我不恨你。
“恨這種感情太深刻了,是念念不忘,而我只想忘記和你有關的一切事。因爲它們組成了我人生裡最大不幸的根源。“
別枝沒有回頭,聲音幾近疲倦
“後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會在中午十二點後再去,希望不會在她墳前遇到你——我沒有資格替死去的人原諒,同樣也沒有資格替她苛責。去不去都是你的自由
別枝說完,握住了門把手:“走吧。她回頭看向庚野。
“等等。”別廣平從桌後繞了兩步
別枝按着最後一絲即將流逝的耐性,回過身看她。而對方的眼神卻向她身旁挪了挪
將黑色皮夾克搭在臂彎的青年似乎察覺了,跟着沒什麼情緒地擡眸,方纔那點戾意已經從他眉眼間褪去,但神色依舊冷淡而睥睨
長相是卓絕出衆,但氣質上,也儼然是將“不是善類”這四個字刻在骨子裡的架勢
即便青年神情都懶怠,但那種冒犯感也凌冽難藏
別廣平竭力叫自己緩和了語氣:“我承認,我對你男朋友在見面前就有偏見,可這和他的職業無關。不論你怎麼看我,我還是希望在婚姻這件事上你能更慎重,從今天他的言行來說,我不認爲他是你的良配。“
庚野微微停身,擡眸,不太明顯地輕挑了下眉而別枝目光復雜地看着別廣平。
大概是那個眼神叫別廣平不白在,他皺眉:“我這樣說不是因爲他剛剛…
“不用解釋,我只是覺着人的本性奇妙,也剛剛好。就誰都不要變,你依舊可以自私又傲慢,我也依舊不需要原諒我不想原諒的人。
別枝轉正回身,推開了門
在邁出那一步前,別枝停了停:“所以你根本不會理解….如果不是遇見他,七年前我甚至找不到求生的勇氣。女兒這種東西,你早就失去了。只是你現在纔想起來而已。"
說完最後一句,別枝嘆出口氣,她義無反顧地踏出門去,任由那一扇門無可阻攔地回壓,隔絕了她的背影和別廣平的目光追隨
像是徹底斬斷了她從前的所有憂與怨
直到別枝走到了電梯間,回過神,才發現身後只跟着小心翼翼送她的服務生別枝頓了下:“他人呢?”
“您是問小庚總嗎?”服務生不安地指了下身後,“他本來跟了兩步,又回去了。“
別枝眼神微微茫然但好像,又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能夠忍到最後都只有過那樣輕飄飄的無關痛癢的幾句話,才叫別枝覺着不像庚野的行事做派他應該爲了她,已經忍耐得很辛苦了
像是隻被拴上脖套和鏈子的狼,明面上僞裝溫馴又乖順的家犬,暗地裡大概爪子下都犁出來幾條深溝了。
見女孩反應平平,服務生越發謹慎:“要現在領您回去找小庚總嗎?”
“不用。”別枝輕嘆,“我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就在這裡等他吧。”
...
同時,包廂內
看到去而復返的青年驀地拉開了沉重的木門,原本脫離靠坐在椅子裡的別廣平驟然起身,目光警惕而提防地盯着來人:“你還想幹什麼?”
庚野卻扶着門,不以爲意地靠上了肩:“不用緊張。
青年身爲晚輩卻漫不經心的輕視態度,無異於在別廣平臉上甩了一巴掌他剛恢復的臉色再次漲紅了:“你別以爲這是你的地盤,就可以爲所欲爲了。
“搞清楚,這是我小姑的,和我沒關係,"庚野頓了下,輕聲嗤笑,“不如您再想想,今天在這包廂裡算得上爲所欲爲、還沒被追責的人,究竟是誰?"
“
別廣平瞥見那人扶着門的手——冷白指骨下尚餘深紅。
別廣平心氣一虛,皺着眉不作聲了
“我回來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起,有幾句話,還是得事先說清楚,”庚野似笑非笑,眼神卻冷,"“勿謂言之不預也’,您說是麼。"
別廣平叫他氣得咬牙切齒:“怎麼,你是不滿我之前說的,想回來和我辯駁幾句?”
“不,正相反,我覺着你看人特別準。
庚野懶洋洋地斜抵着門,眉眼薄涼又鋒冽:“如果沒有別枝的話,那我一定會成爲你說的那種渣滓。而即便現在,我也沒什麼道德底線可言。
別廣平被堵得啞口無言
即便是他,也是頭—回接觸這樣的年輕人長得清絕出衆的,怎麼性格就這麼混不吝?
“在打架這方面,我向來是睚眥必報的。”庚野隨意地撩擡了下手,那片刺眼的紅已經從麻木裡甦醒,帶來成片折磨人的灼燒和刺痛感
他卻眉都沒皺,語氣懶散,輕慢:“我不還手,是不想置別枝於兩難,但這筆賬,我替你掛上了。"
別廣平警覺地繃緊了身:“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不可能容忍有人藉着親緣之名,對她行傷害之實,”庚野緩緩踩直了懶曲起的長腿,那點鬆散情緒,隨話音從他眉眼間抹盡,眼神也寒徹下來——
“哪怕再有一次,讓我聽說你做出像今天這樣任何企圖傷害她的事、哪怕只是企圖,我保證,你這輩子到死都不會再有機會見你女兒一面。
青年眉眼間的兇戾溢於言表
明明那人只是倚門站在那兒,別廣平卻有種被野性未馴的獸類盯住致命點的背後發毛的感覺。他張口想駁斥,卻一個字都沒說上來
.,看來你聽懂了。"
庚野年少時候打的架大多,是厲是荏,是兇是怕,他—眼就能看穿
從別廣平神情裡得到了比語言更值得他信任的“答應”,那點駭人的戾氣也從他眉眼間鬆懶下來。
他本來轉身就要走了,又停住
庚野回眸,瞥那個賠着笑站在走廊上的經理:“幫我把人送回去吧,畢竟……也算我半個岳父。"
"——!"
他身後的“半個岳父”差點活活氣暈。
庚野卻放了話就懶得再管了。他沒回頭,徑直朝別枝離開的方向走去
而庚野並不知道的是,包廂裡,氣得連呼帶喘的別廣平坐了兩分鐘,終於想起什麼,他慢慢皺了眉,把自己手機掌了出來
在聯繫人列表裡,別廣平翻出個很久沒有聯絡過的號碼遲疑後,別廣平還是對着撥號鍵摁了下去“喂,老廖嗎?”
..
“你後天來不來北城,去看望雪棠?”別廣平皺眉,冷哼了聲,“那順便,也看看你未來那個外甥女婿吧。“
-
回程的車是庚野開的
到家後別枝還是心情鬱郁,胃口也不好,庚野讓私房菜館送來的晚飯沒動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和庚野說過後,她就獨自去了影音廳裡。在柔軟的L型沙發上找到最角落的那個位置,別枝關了燈,掀開毛毯一裹,把自己團了起來
投影幕布上在放一個黑白老電影,別枝的目光跟着裡面的人物遊弋,心緒卻早就飄遠了
大概是出神太專注,連庚野什麼時候進來都沒有察覺。
直到幕布的光,將庚野的身影投在了她身旁的沙發上
別枝慢了半拍,擡眸她看見庚野逆光站在幕布前,本該清晰流暢的五官輪廓都被翳影藏起,連神情也看不分明
“你也吃完了嗎?”別枝勉強自己假裝無事,甚至刻意上揚了尾音,“要不要一起看電影?”女孩彎眸,拍了拍身側的空位:“這部電影口碑很好,可以重溫…”
話沒說完。青年弓腰,長腿膝抵在沙發上,隔着毛毯把她抱了滿懷
別枝未盡的話音停住
而庚野將柔軟的黑髮在她頸窩裡蹭了下,像是個毛茸茸的大型動物:“不想說話就不要說了。
他停頓,微微波眉,後仰:“還有,不要這樣笑。
庚野指腹帶着別枝最熟悉的溫度,輕劃過她眼尾,“看起來像在哭,看得我窩火,想回去把那個人套上麻袋揍一頓。“
別枝這次是真的笑了,雖然很不明顯:“那他一定早就被你嚇跑了。那是個膽小鬼,真遇到事情只知道逃掉。說完以後,別枝眼底的笑意又凋零下去。
她低頭,聲音很輕:“其實我也喜歡逃,我最厭惡他,更厭惡我身上與他相像的那些東西,我恨不得有一把刀,能將它們全部剔掉。
“誰說的,"庚野沉了沉聲,“你哪裡和他相像了?一點都不像。“庚野想了想:“不但不像,還矯枉過正了——他是毫無責任心的渣滓,你卻想做個救世主。”
...
別枝無聲地仰起臉
影音廳裡關着燈,依舊只有幕布在散發着微薄的光芒。循着那些光線的痕跡,別枝在昏暗裡分辨庚野的眉眼,只是還是看不清他的情緒
“房間裡太暗了,“女孩輕聲咕噥,轉折也離奇,“我後悔了,不該帶你去的。
庚野輕哂,低頭去追逐貼近女孩的情緒:“爲什麼。
“不想被你看到,我有這樣一個可笑的父親。”別枝像是慢吞吞從情緒裡醒來,.今天很丟人吧。那個經理說不定會跟你小姑,或者私下裡和其他人講,你女朋友家裡的情況多叫人發笑。"
“他敢。”
庚野冷嗤了聲,跟着皺眉低頭觀察了別枝的神色幾秒,他索性一擡手,把人整個抱進懷裡,擱到腿上
別枝眼皮一跳:“你小心手!“
“沒事。“庚野漠不在意,右手輕勾住女孩下頜,迫她仰臉和自己對視,“你是你,別人是別人,我早就說過,我從來對親緣關係嗤之以鼻,你忘了?
別枝停頓,恍然也是,庚野這樣離經叛道的,唯獨他不會因爲家庭關係而對一個人產生濾鏡印象
“還有,什麼叫不帶我去就好了?"庚野輕壓下聲,故作威脅,“走之前還拉鉤蓋章,說好了誰都不許隱瞞,一天還沒過,你就想食言了?
別枝頓住,心緒挪開眼眸:“我不是這個意思…”
“晚了。”
庚野低哼了聲,又把她轉回來:“念在你初犯,就小懲大誡“
“?”別枝警覺,不等擡頭就從庚野腿上下來,往沙發另一側試圖跑掉可惜未果。
連半米都沒爬出去,中途就被身後那人修長手臂攔腰截住
不等別枝掙扎,那人懶腔慢調地開口“我手上還有傷。
..!
於是女孩僵在了那兒,一點都沒敢掙扎,免得蹭到他勾在她身前的左手而身後庚野順勢就把她拖回去,扣在懷裡隨心所欲地欺負最過分的就是,總拿左手爲非作歹,嚇得別枝完全不敢推拒,還生怕他再在哪刮傷了
得逞後的某人像個愉悅犯,但到底沒真做什麼。
等用深吻聊以慰藉過難以紓解的慾望,庚野最後卻只是埋首在別枝頸旁他細碎地輕吻着女孩纖細的頸,聲音低啞
“我說的想回去揍他一頓,不是回到酒店,而是說想回到過去。
別枝微怔了下。
庚野低聲,偏過臉去,像輕哂也像自嘲:“小時候我跟人吹牛逼,說我這輩子絕不會有後悔的時候,就算活到八十,要死之前,也是‘老子一輩子就這樣,不回頭。”
別枝怔過,輕聲笑了。
“是不是特二?”庚野也低聲笑着問她。
“有點,"別枝想了想,“不過我知道,你做得到。
庚野沉默幾秒,啞聲:“我做不到。在你身上,我一件事都做不到。”別枝不解地側眸望他。
“如果能回到過去,那我一定不會爲了跟老頭子犯倔,放言絕不回北城。庚野低聲,“我一定會回來,來這裡找你。
那樣,我是不是就能在那些傷害你的事情發生前,找到你。把你藏起來,讓你不受傷,不難過不經風雨。那些憾然發白肺腑,別枝分辨得清楚。她有些無奈,怎麼會有人因爲不可能做到的事而自責,可無奈之外,盡是心裡被浸得泥濘柔軟
別枝擡了擡下頜,輕親了下他脣角:“沒關係。未來的時間更長。
“對,未來更長。庚野回身,低下頭吻她:“他們虧欠你的愛,我會加倍給你。不是補償,是我家枝枝應得的。”
枝枝。
庚野在心底默唸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感受到,不需要別人,我一個人抵得過他們全部
“..好。
那—晚沒有回臥室,他們就在影音廳裡的沙發上相擁而眠。電影結束播放,房間裡徹底黑了下來,像是飄浮在無邊無際的宇宙內,而他們相擁,互爲彼此唯一的支點
直到清晨,初陽破曉別枝在昏暗的影音廳裡睜開了眼
身旁空了下來,餘溫尚在。身上的毛毯被人掖過每一個角,將她裹得嚴實
別枝坐起身,下了沙發,走去影音廳外
穿過走廊,她終於看到了在客廳斜對的餐廚區域裡,庚野微勾着身,在料理臺之間來來回回,難得狼狽又凌亂的模樣。
大概是他太過專注,手機裡的菜譜教程又正在播放,連別枝走出來的動靜都沒覺察。
兩分鐘後。
庚野正半弓着腰,和菜板上試圖碼齊但拒不配合的綠蔬“鬥爭”。猝不及防,他就被從後面抱住了腰身
庚野眼皮一跳,薄毛衣下的肌肉一瞬繃緊,自我保護本能牽動的力量在爆發前又被另一種本能驟然壓下——
“別、枝。”
那人聲音難得低啞地微惱。他回過身,“上一個這樣搞突襲的,被我摔出去了兩三米。“
別枝莞爾,從他身側探過頭,看案板上碼齊前功虧一簣的綠蔬:“你有強迫症嘛,切斷前還要理好?”“是我的刀功不容許它們亂跑。
庚野懶聲應了,回眸一瞥,繼而輕狹起眸子,“好,三分鐘白費了你想想,怎麼補償我。”
“補償是可以,不過在那之前,有一個人,可能我們要去見見。別枝說着,慢吞吞地舉起自己的手機
“我舅舅。”
庚野還在對着菜板上的狼藉思索補救措施,跟着思維停頓。
“等等。“青年回眸,..誰?”
別枝輕聲:“就,高中時候,平均每學期被你氣死三十回的,那個教導主任。
庚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