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死寂。
閣內迴盪着夏之白的鏗鏘話語。
劉三吾等學士都聽得出來,夏之白絲毫沒有說笑的想法。
態度十分的認真。
只是無論是劉三吾,還是黃章等學士都很費解,爲什麼夏之白要去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事?對他有什麼好處嗎?這些消息一旦傳出去,只會讓夏之白成爲衆矢之的,爲天下士人謾罵指責。
這是要斷多少士人的生計啊?
方孝孺壓下心頭的震驚,揪着鬍鬚,開口問道:“大學士,你想統一教化,具體在什麼方面?”
夏之白望向這個中年人,道:“如今天下的教學模式,太過鬆散不成體系,基本是拿着少數幾本書,翻來覆去講個遍,因而作爲朝廷編撰的教材,要囊括方方面面,雖大多隻是淺嘗輒止,卻要讓讀書的人都有所涉獵。”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唯有對天下諸多事物有所涉獵,才能知道自己適合哪方面,也才能集中精力專攻一點。”
“不過目前要編纂的教材,只覆蓋於低年齡段的。”
“主要有語文,數學,歷史,政道德與法制,還有便是一門雜學。”
“語文要打破儒家的獨尊,聚華夏之薈萃,成大明之典範。”
“其中除了要選幾篇《四書五經》的內容,還當囊括先秦詩歌、諸子大作、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一切由簡到難,一步步加深讀書人對華夏文化的瞭解闔認識。”
“爲天下正塑!”
“這是語文要學習的主要部分。”
“我在北方時,曾去實地調查過,北方學子初學都很艱難,因爲漢字筆畫很多,加之入門門檻很高,反倒是一些胡人,有另類的學習之法,因而我準備將胡人的符號,作爲大明學子的啓蒙,降低識文的難度。”
“同時通過此法,整合天下的讀音。”
“這部分我已做了一定的研究,等再過幾日,便會拿出來,到時諸位一看便知。”
“語文,主要教的是‘聽、說、讀、寫、譯、編’,集華夏古今文化薈萃,啓迪大明學子智力,加強天下的愛國主義以及弘揚傳統文學。”
“至於數學,顧名思義,算術相關。”
“學習的內容,從最開始的加減乘除,再到後面的長寬高,勾股定律,體積面積,再到分數等等,同樣是由易到難,大明的學子不能只會詩詞歌賦,不僅要看得懂數字,還要自己會。”
“這門學科以我阿拉伯數字爲主體,輔以一些胡人字符。”
“簡化書寫過程,重點在於推算。”
“其次是歷史。”
“忘記歷史就意味着背叛。”
“華夏自古就有撰寫史冊的習慣。”
“而華夏曆史源遠流長,但對天下大多數人,很多都意識不到這點,因而瞭解歷史,也成了必然,唯有了解歷史,知曉華夏的歷史,才能深刻的知曉,他們身處這片大地的不易,以及華夏的輝煌跟燦爛。”
“不過既然要編寫歷史。”
“當有個準繩。”
“我個人建議以黃帝紀年爲始。”
“如今爲洪武十九年,折算過去就是黃帝紀年4083年。”
“至於夏朝之前的歷史,可以稍作簡略,以宏觀敘述爲主,再輔以一些傳聞史料,從夏商周開始,開始認真的記錄,從秦代開始,則要開始一個大一統王朝一個大幅篇章。”
“同時要寫明這些朝代主要做了什麼,有什麼功績,以及在政治、文化、軍事上的行動。”
“還要寫明興亡教訓得失。”
“除了大一統王朝,還要重筆墨寫,晉代的五毒散之害,東晉時的衣冠南渡,唐末五代十國武將專權的危害之烈,同時也要寫出宋代重文輕武的積弊,對於我朝,則多以讚揚。”
“尤其要寫明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彌合南北,收回燕雲十六州,以及陛下做的一些決定。”
說着。
夏之白目光微闔。
他沉思了一下,還是說出了一個很多人不敢提的話。
“至於元代。”
“同樣列入華夏正統。”
“甚至對於過往的匈奴、突厥等,都可以留有一定篇幅,只不過這些遊牧部族,全部歸爲‘諸夏’,夏商周時,天下便有野人、國人之分,經過戰亂,商周一統,但部分國人不願接受統知,淪落在外,被稱爲‘諸夏’。”
“歷史功要寫,恥同樣要寫。”
“唯有正視歷史,才能吸取教訓,才能不再犯。”
夏之白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講出來,他很想添一句,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以當代的角度去寫,只是在猶豫了一下後,並沒有說出來,因爲不太合適。
在夏之白停下時,閣內已是譁然一片。
前面夏之白說到語文要打破儒家壟斷時,就已引起了很多士人不滿跟驚恐,而在聽到後面還要借鑑胡人的學習方式,更是讓不少士人怒不可遏,等聽到歷史這些描述,不少士人臉都要氣歪了。
有些東西是能寫的嗎?
劉三吾拂袖怒斥道:“夏之白你還想胡鬧到什麼時候?”
“棄儒家主流,去追逐一些小道,老夫研究學問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荒唐的話,簡直是駭人聽聞,若是大明當真按你這麼做了,那纔是要出大事。”
“還借鑑胡人的東西?胡人的東西有什麼借鑑的?”
“我大明什麼沒有?需要用得到胡人的?老夫這一把骨頭還硬着呢。”
“教算術,更是聞所未聞,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學的再多有什麼用?能幫助治國?能幫助大明解決問題?作爲學子就該以治世學問爲主,學這些東西,纔是不務正業,也是真的誤人子弟。”
“夏之白,老夫看在伱年紀尚輕,不跟你多見識,若是你還這麼執迷不悟,還想把這套錯誤的事推行,那就休怪老夫,將你彈劾到陛下那,你這些想法太過離經叛道,也是愚不可及。”
“朽木不可雕也!”
劉三吾氣的又是跺腳又是振袖。
臉都氣得通紅了。
黃章也跟着斥責道:“歷史豈能讓人隨意去看?”
“將元代列入正統,那我大明算什麼?”
“算謀朝篡位嗎?”
“還有什麼衣冠南渡,這都多久的事了,老夫身在南方,自然是南方人,跟衣冠南渡有什麼關係,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在指桑罵槐,罵我等數典忘祖嗎?你這是在挑起南北紛爭!”
“宋代重文輕武又有何不對?”
“你可知宋代之昌盛?文學之鼎盛?”
“若非宋代武將無能,豈能任由胡兒欺凌?這怎麼還成了文人不對?”
“荒唐。”
“蠻夷就是蠻夷。”
“就算真是諸夏也依舊是蠻夷。”
“華夏自有正統在,哪兒能輪得到你,在這說三道四?”
“.”
場中指責聲一片。
有指責夏之白不尊師重道,背叛華夏自來尊儒的傳統。
也有叱罵夏之白異想天開,竟想把本爲貴族才能學習的‘算術’,變成爛大街,滑天下之大稽,更有怒罵夏之白在挑起南北紛爭,抹黑大明立國正塑的,還有不滿夏之白提到的各類觀點。
諾大的閣裡,如今吵作一團,都在指責夏之白。
僅有少數幾人沒有吭聲。
也都冷漠以對。
夏之白默默的承受着,心中不由暗歎口氣。
行路難,多歧路。
他要編寫的教材,將直接拉下士人的遮羞布,會讓很多士人引以爲傲的東西,變得普通,就說是算術,儒家六藝,便有算術,只是如今算術並不怎麼受重視,也唯有高門子弟才能學到,還有便是家學的管家賬房。
而更深一點便是做賬。
做賬是門學問。
對算數了解的越少,越難看出賬目問題。
若是大明學子真的習得了算數,只怕今後再想‘做賬’,就會變得困難不少,這已牽涉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了,他們又如何不會阻止?
從古至今。
士人階層先是士,纔是當朝的官吏。
士人階層爲何能始終高人一等,就在於他們控制着教學。
只要手中有幾本書,掌握着學識,就算不做事,也始終能有口飯吃,因爲會有人求着讓他們教,這是身爲士人最基本、也是最直接的身份地位體現,若是讓自己做成了,很多士人就‘失勢’了,到時極可能會餓死。
這種上下落差,沒有士人願意。
而且歷史這東西,若是爲人知曉的多了,那他們很多主意,就會被人看出出處,就不能讓人驚歎誇讚了,日後對士人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士人的門檻,也會被一步步拔高,這對他們這些士林豈是好事?
他們爲官是謀利的,不是斷自家後路的。
夏之白稍微等了一下。
始終沒等到四周羣情激奮的聲音下來。
他高聲道:“晚了。”
“我在來時就已經將這些內容寫成奏疏,呈上給陛下了,你們若真有異議,可直接去跟陛下爭論,問問陛下的刀答不答應,大明想真正實現彌合南北,就必須要在教化上下功夫。”
“不然陛下也不會頒佈《大誥》了。”
“如今只是更進一步。”
“我今日前來,不是跟你們爭論的。”
“而是通知!”
“你們與其反對,不若先在心中權衡一下,國跟家,在你們心中,孰輕孰重,等權衡完畢了,再以一個翰林學士的身份來跟我理論,我相信,你們會冷靜下來的。”
“也會做出正確決斷。”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
“從諸位的態度來看,朝廷統一教化必須要做。”
“不然全是一羣私心作祟、蠅營狗苟之徒,那大明纔是真的沒有指望了。”
“諸位所學的學問,都已脫離了國計民生,繼續這麼固執己見,這麼捨本逐末,求榮取辱也將是必然,這樣的士大夫,大明捨棄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