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本王不善治民!(第二更)
大營一側。
朱棣看着夏之白走過來。
他的神色依舊沒恢復好,心中也始終有着疑惑。
當夏之白走近時,朱棣還是沒有忍住,主動問出了口:“爲什麼我麾下的將士會對你這麼另眼相看?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畢恭畢敬,我要知道原因。”
朱棣雙眸死死的盯着夏之白。
他一定要問出原因。
不然心難定。
夏之白停下腳步,他轉過頭,望着後方一臉茫然又帶着幾分憧憬的士卒,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夏之白緩緩道:“天下所有人都關心他們飛的高不高,唯有我去問了他們累不累。”
“這就是他們親近我的原因。”
朱棣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冷聲道:“你在說謊。”
“他們是軍人,既然入了伍,就該衝鋒陷陣,就該一往無前,就該捨生忘死!”
“軍人?”夏之白嘴角露出一抹古怪,他狐疑的看了幾眼朱棣,搖了搖頭道:“殿下,你說錯了,他們不是軍人。”
“他們是。”朱棣語氣無比的肯定。
“不是。”夏之白繼續搖頭,他微微斜着身子,目光停在後方的士卒上,淡淡道:“他們不是軍人,他們是農夫,軍人的這個身份,是殿下、是朝廷強加給他們的。”
“他們對此並無多少認同感。”
朱棣臉色一沉。
他陰翳的看着夏之白,雙拳已攥的很緊。
夏之白望着一臉怒意的朱棣,平靜道:“殿下認爲我說的不對?”
“自然不對,他們是軍戶,閒時爲農,戰時爲兵,本就身兼兩職,如今在大營,他們就是兵。”朱棣絲毫不嘴軟。
夏之白輕笑一聲,道:“殿下種過田嗎?”
朱棣一愣,“這有什麼關係?”
“有,而且關係很大。”夏之白將被風吹起的衣角壓下,整理了一下衣衫,繼續道:“如果殿下真的下地種過田,就不會說出這荒誕不經的話了。”
“種田很苦很累的。”
“軍戶其實就是農民,他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纔能有收成,在任何一個時候都不能偷懶,一旦偷懶,就意味着一年的生活將沒有着落,甚至很可能連田租口賦都繳不起。”
“他們還有家庭要養,有老婆孩子,爲了生活,只能日日夜夜不停的幹活。”
“他們沒閒時。”
“一直都處在農忙時。”
“或許在殿下心中,朝廷分明給他們分了田地,也給他們免除了一定徭役,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他們只需要在朝廷需要的時候來大營操練,也只需隨着朝廷的一紙詔令,趕赴天下四方,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應該是無比榮耀的,因爲這是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爲了天下的長治久安。”
“但殿下知道這些軍戶追求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朱棣道。
“活下去!”夏之白雙眼迷離道。
“活”朱棣徹底愣住了,雙眼直直盯着夏之白,有些不敢置信。
夏之白冷笑道:“殿下是不是感到不可思議?”
“軍戶什麼時候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但這就是衛所制下血淋淋的現實。”
“軍戶活不下去。”
“朝廷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就連陛下都曾自誇的說着‘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然當真如此?”
“軍戶目前依循的是‘有事調發從徵,無事則還歸農田’,也就是戰時從軍,閒時務農,繼而實現糧食自給自足,朝廷甚至還特意在邊境地區推行了開中法,用以滿足邊境用鹽問題。”
“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但朝廷上下卻一直無視了一件事。”
“就是田地發下去,是不會自己種的,是需要人去耕的。”
“而真正的種田,一年的春夏秋是閒不下來的,一刻都不能閒,但朝廷會容許軍戶一年到頭當農民嗎?”
夏之白一臉譏諷。
朱棣臉色一沉,這自然不可能。
要是讓軍戶一年到頭待在田間地頭,軍隊的戰鬥力就下滑太快了。
朝廷不可能同意的。
一年四季,朝廷都會不時徵調軍戶操練,一次徵用十天半月,有時甚至更久,用來維持軍隊的戰鬥力。
夏之白道:“他們沒那麼多時間在農務上,而衛所制下每次徵調,都會強行徵調兩名青壯,一個家庭少了兩名青壯,殿下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糧食產量的一定減少。”
“軍戶是被免了不少的徭役賦稅,但他們的收成同樣被迫減少了。”
“對軍戶而言,朝廷所謂的政策扶持,不過就是維持住他們正常生活罷了,但殿下莫要忘了,這還是因爲大明十八年,只北伐了三次,若是朝廷決意要滅掉北元,定然還會發動第四次、第五次,乃至更多的北伐。”
“打仗是要死人的。”
“還會消耗大量的糧草輜重。”
“而這部分最開始都是來源於這些軍戶。”
“一方面打仗會死人,另一方面打仗會消耗餘糧,打得越久,軍戶的生活只會越慘。”
“他們在軍隊操練時,之所以如此盡心盡力,爲的就是討好殿下,讓殿下滿意,好提早結束這些操練,迴歸農事。”
“或許在殿下看來,種田也不過如此。”
“宮中就有種地的。”
“殿下卻是要知道,無論是陛下,還是過去的隴西郡王(李貞),種田種地,對身居高位的他們來講,都只是個消遣了,體驗生活,回味一下過去的苦日子,對收成並不看重,但對於百姓而言,這是生活!”
“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殿下指望眼裡只有田地的農夫,來維持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免有些太強人所難了。”
“他們擔不起這樣的重擔。”
“也沒想擔!”
“不是還有冬季嗎?”丘福開口道。
夏之白冷冷的看了丘福一眼,嗤笑道:“冬季?冬天的時候,對長江以南的百姓,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那時就是百姓去出力氣的時候,而長江以北,天氣酷寒,這些軍戶能湊齊過冬的木柴都不錯了,長江以北的冬天,就連馬牛都會凍得瘦一圈,難道還指望這些軍戶忍飢挨凍來軍營操練?”
丘福臉一紅。
有點懊悔自己嘴快了。
夏之白負手而立,望着下面的‘永樂’衆臣,漠然道:“殿下有雄心是好事,但雄心也是需要物質去支撐的,如今的殿下,眼裡只有着更高的山峰去攀登,卻是看不到腳下的泥濘了。”
“但若讓這些泥濘,氾濫成災,那就不是泥濘了。”
“而是泥潭沼澤。”
“這些沼澤會將大明以及殿下徹底拖下去,直至淹死。”
“殿下不要以爲我說殿下的軍紀敗壞是誇大其詞,殿下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雖然陛下讓殿下去過幾次鳳陽,也給殿下說了一些民間疾苦的事,但殿下是體會不到的。”
“甚至太子也不足夠。”
“雖然我對陛下很多做法不喜,但有一說一,陛下的確很懂得人性,也深刻知曉地方的黑暗,因而一而再的大開殺戒,或許很多人對陛下的殺戮頗有微詞,尤其是一些士大夫,還有一些武將,但若是去民間問百姓,卻會得到另外的回答。”
“殺得好!”
“陛下是體驗過民間疾苦的。”
“也知道地方的豪強、官吏的膽大妄爲。”
“要是朝廷不嚴管,過去元末的種種亂象,就會出現在大明頭上。”
“土地兼併,膽大貪婪的軍官和地方豪強互相勾結,將普通軍戶的田地強取豪奪。”
“軍戶們沒有了田地,也就無法維持生計,繼而漸漸地變成過去的佃戶,或者是那些高門大戶的苦力、奴僕,殿下其實可以暗中去查查,北平的這些‘軍籍’,有多少沒有了田地,又有多少人沒有入過編了。”
“順便再去調查一下,這些沒有入編的軍戶,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
“應該會有‘驚喜’的。”
朱棣目光一沉,有些不敢置信。
北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人就敢做這種事?
但一想到方纔士卒的反應,朱棣的心就陡然沉了下去,眼中更閃過一抹殺意。
他冷聲道:“我會去查的。”
“要真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這種事,我一定會讓他生不如死。”
夏之白搖搖頭。
他平靜道:“殿下若真的關心士卒,就該彎下身子,去到底層士卒身邊,去聽聽這些士卒的聲音,而不是屁股坐在椅子上,等着別人給伱傳話,別人傳的話,終不如親耳聽到的真。”
“好了。”
“殿下問的問題我已回答了。”
“前面殿下不是說自己能上馬治軍,下馬牧民嗎?”
“軍我看了。”
“現在是不是該去看看民了。”
“我也很好奇,在燕王殿下的治理下,北平的百姓生活的如何?”
聞言。
朱棣臉一黑。
他最引以爲傲的軍事,都被夏之白批的一無是處,要是再帶夏之白去看‘治民’,指不定會挨多少罵。
朱棣矢口否認道:“本王只負責北平的軍事,並不負責治民,治民是地方布政司的事,只不過最近北平布政司官員相繼出事,我才奉命接管了幾天,但接手時間尚短,對城中政事接觸不多,本王的治民之道,還沒來得及施展。”
“也就不獻醜了。”
“何況天色也不早了。”
“夏狀元舟車勞頓,想必也早就累了。”
“還是早點歇息。”
“來人,快,送夏狀元下去休息。”朱棣不容夏之白開口,直接朝四周大聲道,隨即似想到了什麼,道:“至於鐵廠的事,還是等明日再商議,時間足夠,不用急於一時的。”
夏之白猶豫了一下,也是點頭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