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斜風夾雜雨點，落得滿地都是，在飄渺的燭火下映着橙黃色的光，那一地斑駁裡，兩個淡淡的影子飄忽不定。
這麼拼命，是爲了什麼呢？
面對楠織雲的疑問，吳鉤心裡頭忽然有些茫然。
以挽天傾？他一不覺得自己真有那麼大能耐，二也沒有特別高的興致。
哪怕末日時代前的世界，也並不是那麼美。
要說重活一遍，他沒多少物慾，對於權力更是懶得染指。
一百年，足夠一個人膩味到覺得繼不繼續下去都無所謂了。
他早已是不怕死的，自回到這個時代起至現在，能支撐他走下去，一直推動着自己的，恐怕只剩下記憶中殘留的故人了。
人啊。
想到這裡，他忽然有些害怕去看那女孩的臉。
她身邊沒人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說我去了，做些什麼好呢？”
楠織雲仰着臉，一個月前兩人相見時還是差不多身高，現在面前少年的個頭已經明顯比她要穩一些。
“有很多事情呀。”吳鉤儘量控制着自己的聲調，說得很開朗，“你可以讀書，可以畫畫、寫字，你知道麼？夏國的大學堂裡有許多有趣的人和教授，迎新會上太囂張的新人會被丟進河裡.這世上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你會遇到許多朋友”
火光下面前的女孩點了點頭，面色平靜得像一張紙。
“.以及”他的喉嚨蠕動了一下，心頭一軟，還是說出了聲，“我們姑且也算朋友了吧，等你安頓下來，偶爾有空的時候，我可以挑個類似紙燈會的節日來看望你，有誰欺負你，你可以寫信給我，我找人去教訓他們。”
這話一落，面前的女孩眼睛馬上亮了起來，肉眼可見的開心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雀躍。
“咚咚咚——”
另一頭的門外傳來敲門聲，她立刻轉身去開門，雙腳之間竟然還有點一蹦一跳的意思。
“最黑的夜裡，一點星火也能叫人這麼開心麼？”吳鉤看着那背影，在心裡想，“沒忍住，也不知道我做錯了沒有。”
他手裡搖曳的燭火忽得竄起翻飛，凌空的火苗組成一張一閃即逝的臉，以及一句迴盪在空氣裡的話。
“反正換我來我也忍不住。”
“你廢話。”
他低聲暗罵一句，隨後快步走上前，一手握緊衣衫下的吞血窮奇，趕在楠織雲前頭推開了門。
門一開，滿載的風雨毫不留情灌了今來，站在檐下的是個中年男人，西裝、雨傘，脖子上掛着一副精緻的圓頭眼鏡。
他看着女孩，露出溫和的笑容：“我想你一定是夏小姐——而這位是吳先生。”
“你好。”吳鉤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報出了跟曹用約定好的私人暗號，“先生吃晚飯了麼？進來坐坐？”
“太客氣，吃過了。”
“吃的什麼？”
“全聚來的燒鴨，配蘋果酒。”
“幾分飽？”
“六分半。”
直到這時吳鉤握緊到通紅的手掌才緩緩鬆弛下一些，緊要關頭他不想有任何一點意外。
“吳先生放心，我叫李靖，跟老曹是戰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情。這件事我親自來辦，正好我有一樁杭城的生意，那頭市司巡點了名請我帶上家人到地吃飯，電報什麼都準備好，一路上委屈一下夏小姐扮我孩子，想來出不了任何問題。”
他帶着皺紋的臉微微一笑，感覺非常親切，跟曹用那種冰冷鐵硬的人完全是兩種風格。
“那就好，有勞了。”
吳鉤應着，他目光轉向窗外，夜雨落在新式的弗蘭克產轎車身上，黑鐵皮上跳蕩的水點倒映着清冷的光。
“多問一句，李先生主做什麼行當？”
“吳先生跟老曹是信得過的朋友，那我也不隱瞞，機械，包括結構設計和加工工藝。”
“這樣。”吳鉤點了點頭，隨後看向楠織雲，“早點走好。”
“嗯。”
女孩沒有反對。
李靖遞過手裡一個塞了好幾張紙的塑料口袋，“這裡頭是我的個人信息，還有我太太跟女兒的，夏小姐路上最好花些時間熟悉，以備不時之需。另外，之後還請不要泄露其中的內容。”
“太感謝您了。”
楠織雲接過去，身子一躬鞠成筆直的九十度，那一頭瀑布似的黑髮也隨之從假髮後頭落出幾縷。
身後吳鉤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幫人整理，卻又忽地站住了，他掐着自己的虎口，遞給李靖一個眼神。
“夏小姐哦不，李一曼，這是你現在的名字，脖子後面的裝飾還請注意收拾好。”
李靖看明白後溫言提醒道。
她這才手忙腳亂地大理自己，隨後捏着那個塑料口袋，轉頭最後瞧了吳鉤一眼，嘴角輕掠。
燭光下那抹笑容淡得像煙。
楠織雲旋即轉身，李靖舉起雨傘輕輕遮在她的頭頂，兩人轉身欲走。
“等等。”
吳鉤卻又在身後叫住了她。
他快步走向裡屋，將一柄牛皮紙包裹好的新刀塞進女孩手裡，在耳畔悄聲說道：“你之前那把的造型太顯眼了，這個給你，以防萬一，防身用。到時候要是不方便，你丟給李先生處理就好了。”
“嗯。”
她伸手接了過去，瑰麗的眸中閃爍着一屋子的燈火，五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着棱角分明的牛皮口袋，泛着淡淡的血色。
那張小小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她抿着嘴，隨後伸出手，以肢體接觸最少的方式，給了吳鉤一個禮節性的擁抱。
一抹淡淡的香氣轉瞬即逝，她沒再停留，招了招手，跟着男人離開。
清冷的茶葉鋪裡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窗外雨水的聲音連綿不絕，跳蕩的雨點從窗臺落入，將燭光散得到處都是。
吳鉤面無表情，他舒了口氣，鬆鬆肩膀，回到裡屋收拾起女孩留下的衣物，卻忽然在其中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
那隻泥塑的白貓。
他拿起那東西快步衝向門前，卻只見黑天裡，白色水汽和蒸汽混雜的煙霧被雨水打散，汽車亮着尾燈駛進江鬆黯淡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