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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金盆洗手(二)

第39章 金盆洗手(二)

劉正風收起聖旨,走到羣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藝業,但丐幫仍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羣雄紛紛坐定,僕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爲義端出一張茶几,上面鋪了錦緞。向大年雙手捧着一隻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上茶几,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着砰啪、砰啪地連放了八響大爆竹。在後廳、花廳坐席的一衆後輩子弟,都擁到大廳來瞧熱鬧。

劉正風笑嘻嘻地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羣雄都站起還禮。

劉正風朗聲說道:“衆位前輩英雄,衆位好朋友,衆位年輕朋友。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當真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衝突,叫劉正風不免爲難。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也不算是衡山派的弟子了。我門下弟子如願意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衆位好朋友做個見證。以後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不過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也不參預了。”說着又抱拳團團爲揖。

羣雄早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只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後卻不免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什麼五嶽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升官發財,還不是巴巴地向官員磕頭?還提什麼‘俠義’二字?”

羣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什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纔是,可是數百人濟濟一堂,竟誰也不開口說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甚是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至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有如此劍。”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啪的一聲,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順手將兩截斷劍揮落,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

羣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地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瞧他養尊處優,便似是一位面團團的富家翁模樣,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聞先生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竟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捲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盆,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聽到有人阻止微微一驚,雙手下意識的便要縮回,但想到昨晚所得消息,又繼續把手向盆裡伸去,速度反而比之前更快了幾分。

眼看劉正風就要完成金盆洗手,這下喊話的人大爲惱怒,銀光一閃,一件細微的暗器破空而至,打向金盆。

嶽方興聽到有人阻止就悄悄在手中扣住彈丸,防備這人出手阻撓。這時看到暗器過來,立時發出手中彈丸,將銀針擊落。隨即又向暗器來處發去一枚彈丸,免得來人再來干擾,同時口中大喝:“五嶽劍派行事,何人敢來撒野!劉師叔莫要理會!”

劉正風本來聽到暗器破空聲,心下暗歎,就欲避開,突見聽到嶽方興這話和暗器相交之聲,心下大定,雙手往盆裡一伸,搓了一把迅速撈了出來,清水淋漓。

這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常,上脣留了兩撇鼠須,手裡抓着一枚彈丸,滿臉怒氣道:“哪位阻擋費某行事,站出來給個說法!”

來人正是嵩山十三太保之一的費彬,他率領嵩山派弟子潛伏在劉府周圍,見劉正風要完成金盆洗手,就出手阻止,哪想到被人中途阻擋,還反爲人所擊,頓時跳了出來。

嶽方興起身道:“小侄見到暗器,以爲有人要謀害劉師叔,不知是費師叔出手,多有得罪。”

嶽不羣也起身拱手道:“小兒不知是費師兄到來,誤會一場,還請師兄勿怪!興兒,還不給費師兄賠禮!”

嶽方興聞言,上前躬身行了一禮,神態甚是恭敬,做足了禮貌。

這下費彬也無法發作,誰讓他本就不懷好意,鬼鬼祟祟。若是當面現身,嶽方興一個小輩怎敢無故用暗器打他。他心下雖然不滿,但想着今日還是以拿下劉正風爲要,當下冷哼一聲,算是就此揭過,至於心裡怎麼想外人就不知了。

這時劉正風道:“費先生大駕光臨,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曬之苦?嵩山派若還有人到來,一齊都請現身吧!劉某已經金盆洗手,不在理會江湖恩怨,只能請諸位小酌一杯了!”他金盆洗手已畢,不再以江湖人自稱。

費彬聞言大聲道:“登達,進來!”

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這四人一進門,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旗上綴滿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在場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是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都是心中大驚,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竟要五嶽劍派盟主親自下令。

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嶽劍派左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後。”說完搶上幾步,又向天門道人、嶽不羣、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史登達,拜見衆位師伯、師叔。”其餘四名黃衣漢子同時躬身行禮。

劉正風道:“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早已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盟主,他老人家也未曾勸阻。在場諸位也已見證劉某金盆洗手,史師侄若要持旗發令,還請對五嶽劍派之人言說,劉某一介外人,恕不奉陪了!”

費彬獰笑一聲:“劉正風,你雖然金盆洗手,卻不代表你做的事就算過去了,爲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我嵩山派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番。”他見在場這麼多人在此,知道劉正風金盆洗手的事實無法改變,也不在這點糾纏,而是祭出了武林同道性命的大旗。

此言一出,廳上羣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金盆洗手消息早就傳出來了,他嵩山派也沒說什麼,如今劉正風金盆洗手後先是傳令阻止,又拉上了武林中的千百萬同道身家性命的大旗,當真好笑!

劉正風卻不理費彬,自顧自道:“劉某已經金盆洗手,對江湖中事再不過問了,這關係到武林中千百萬同道性命的大事,還請費先生有時間對衆位英雄說罷!”

定逸師太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爲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升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也無話可說。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羣雄紛紛點頭,劉正風金盆洗手就是爲了退出江湖,如果還要理江湖之事,那還算什麼金盆洗手?

嶽方興聽到這話卻恨不得大罵定逸兩句:你這老太婆到底是真傻假傻啊!這樣說話還不被費彬抓住發揮!令狐沖所言果然不虛,天下三毒,尼姑爲最!

他雖然知道就算定逸不說,費彬也一定會找其它由頭髮揮,但心底還是忍不住怒罵,現在嶽方興總算知道江湖中對定逸的評價怎麼來的了,她雖然說不說都一樣,但既然說了,也別怪人記恨,這樣傳揚出去,哪有什麼好名聲。

費彬不是傻瓜,聽到定逸師太所言,立即抓住由頭大加發揮,說道:“正是此理!劉正風若不壞了江湖同道,旁人自然無話可說,但若是讓他的大陰謀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如此江湖同道豈能不管一管?各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傑,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髒狗官的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哪裡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嶽方興聽到這話對心想:這費彬倒也不可小覷,這幾句話不直接點明卻引別人往某一方面猜想,等到他說出結果時自然更有說服力,怪不得嵩山派讓此人打頭陣。

果然羣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爲人,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

便在此時,後堂中傳來一陣爭執之聲,一個女子叫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在自己家裡,難道有什麼地方不能去嗎?”嶽方興聽得聲音,知道是昨夜所見的劉正風女兒劉菁。

昨夜劉正風聽聞女兒轉述的消息後,也是大爲震驚,但如今逃走爲時已晚,何況一旦出逃,不是背叛也成了背叛,而且一夜時間,也不見得能逃出去。因此決定今日仍是照舊進行金盆洗手大典,幻想着若是金盆洗手說不定便平安無事了。至於嶽方興說的嵩山派可能拿他的家人威脅,他雖然不信,卻也不可不防,當下連夜將曲非煙送出劉府,又叫起家人弟子囑咐了一番,議定一旦事發如何如何。金盆洗手大典時,劉府衆人都在後院聚到一處,如今見大典上又生事端,心中擔心之下到前面來看,沒想到被人在自己家裡攔住了。

衆人聽一個男子聲音道:“劉姑娘,請你在這裡稍待片刻。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不許走脫了一人。”

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羣雄人人聽見,無不爲之變色。這劉正風都已經金盆洗手,如今卻連家眷都被看住了,這嵩山派也太過了吧!

劉正風大怒,沒想到嵩山派真的有拿他家眷威脅的心思,氣急大叫道:“菁兒你們過來,如今這麼多人在,我看誰能拿你們怎麼樣!”

又喝道:“嵩山派來了多少人,還請一齊現身吧!”

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一言甫畢,便見得又兩人躍了出來,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後院中,前後左右,數十人同時齊聲應是。屋頂上十餘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都有,顯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着劉正風。

那兩人顯然是領頭人,黃影閃動,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纔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託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衆位英雄請。”

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羣雄都站起身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罷,只怕劉正風縱然已經金盆洗手,也要非吃大虧不可。

定逸師太忿忿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擡不過一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衆,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

嶽方興聞言忍不住再次嘆氣:定逸啊定逸,你是和劉正風有仇還是怎麼?劉正風若是在理,難道自己就不會說嗎?關鍵就是他不在理啊!在場這麼多人爲何沒一個吭聲的,不都是想到了這一點?偏偏就你說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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