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獄當天，齊紹駿還認爲自己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已經基本結束，他在獄中忍受的所有折磨，痛苦，煎熬都終能在自己剩下的年歲中慢慢淡去，留下一顆平靜而安然的心學着享受人生。
沒錯，他像大部分普通人一樣嚮往安穩的人生，但又時不時期待那不甚起伏的光滑線上有些出乎意料的弧度。
——但目前爲止，現實給予他的弧度已超乎了他的所有預想。
介於靈魂轉移和穿越世紀這兩件事情合在一起的衝擊，齊紹駿對於任何反科學的提議或者可能性都沒有了先前的質疑度。
人類對無法解釋的事情最常見的伎倆便是用自己分析出的自欺欺人的結果來安慰自己那顆畏懼不安的心。
齊紹駿相信，他們去造訪任恆淵口中的那位不是親戚的親戚，也算是嘗試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掙扎。
他不知道現實會給他們怎樣的答案，但他確定的是，無論答案如何，他的人生軌跡都不可能再重新和他最初設想的道路接軌。
並沒再浪費什麼時間，齊紹駿跟任恆淵從任恆淵哥家的交通平面一路上降落至最底的地面層。
路上沒再冒險用風摩，任恆淵明白，如果此刻再有什麼人通知智能警署來逮捕非法行駛風摩的他，那他的處境會比徒步行走數十交通層面慘烈更多。
花了一番功夫，齊紹駿根據任恆淵指示從“層級中轉站”一路降落至地面層。
最初從中轉站出來時，齊紹駿瞬間便有種強烈的荒蕪感。
皺着眉轉頭，他注意到地面的交通明顯比空中交通層面的要稀疏，各類破舊而骯髒的代步工具慢吞吞地啃馬路，讓齊紹駿莫名想到自己世紀某些廢棄街道的糟糕境況。
無言地站了一陣子，齊紹駿雖然不知如何吐槽，但他很快看到街邊有數家佈置簡陋的飯店，從門口飄出的飯香和街道外洋溢的莫名味道混雜在一起，立刻變成了匪夷所思的臭氣。
皺眉，注意到這邊馬路上有一些頗爲破舊的清掃智能人吱吱呀呀地軋馬路，齊紹駿張了張口，猶豫了一下才向任恆淵詢問：“你那個親戚，住這邊？”
【對。】
沒想進一步解釋，任恆淵簡短指示齊紹駿穿過幾條看上去相當冷清的街道，終究在一家簡陋的藥劑店前停下。
齊紹駿瞅着那藥劑店門口掛着的“營業”二字，又向任恆淵確認了一遍才推門而入。
撲鼻而來的味道是齊紹駿在21世紀的藥劑店從未聞過的，他不知該怎麼形容，只是莫名有種進入化學實驗室的錯覺。
室外的天光十分強烈，但仍不足以穿透這藥劑店窗麪糊上的厚實塵土，齊紹駿走過幾排十分原始的藥劑展示櫃才終究在前方收銀臺後看到一個弓腰垂頭似乎在櫃檯上忙活着什麼的身影。
皺起眉，齊紹駿緩步邁到對方面前，看到那是個身材有些瘦小，長髮及腰的女人。
聽到動靜，女人擡頭，順手將一縷烏髮掀到耳後，戴着老式鏡框的她卻意外地一點不顯老，整張臉白皙動人，看上去充滿青春活力，妝容精緻，眼眸也相當明亮，這讓齊紹駿十分意外。
似乎和任恆淵先前描述的“科學狂人”形象有些出入，他愣了一下才衝對方開口：“你好。”
這才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齊紹駿沉默原地，等待任恆淵能讀懂他此刻的窘意。
“你好。”聲線清脆，女人露出靦腆一笑，用纖細手指頂了頂眼鏡，“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麼？”
【她名字叫高雲娜。】任恆淵提醒。
“你是高雲娜麼？”齊紹駿和那姑娘直白對視着，看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聽對方直接報了她名字，高雲娜皺眉反應了一下，接下來仔細打量着齊紹駿，似乎在自己記憶庫中搜尋對方的臉。
然而愣怔了幾秒，她還是失敗：“呃，不好意思，你是——？”
【她居然沒認出我？】任恆淵有些挫敗，【——我的臉應該沒那麼容易忘的。】
知道這小子又進入自戀模式，齊紹駿沒理他，只是衝高雲娜抿了抿脣，友好道：“我是任恆淵，抱歉，突然來拜訪你。”
這話說得相當客氣，高雲娜在聽到對方報出那名字時明顯頓了一下，接下來，她雙眸慢慢睜大，脣畔也張開，失聲了許久纔開口：“你是……恆淵？？”
“嗯。”齊紹駿承認地有些違心，但畢竟是任恆淵的身體，他要幫對方演好這場戲。
面色一紅，高雲娜尷尬地笑了笑，下意識咬了咬脣，道：“抱歉，沒認出來。”
“好久沒見了，正常。”齊紹駿想幫對方打消那種窘迫的念想。
“你——”脣角掩飾不住地升起一絲笑意，高雲娜搖了搖頭，“長高好多啊，我記得之前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朋友呢。”
【有……那麼久？】任恆淵看着高雲娜，忍不住嘀咕，【不過她給我的感覺也不太一樣了。】
在任恆淵印象裡，高雲娜是個高度近視，戴着厚實眼鏡和牙套的小書呆子，而面前這個女人確實有了一種說不出的……亭亭玉立的感覺。
一直在聽任恆淵說話，齊紹駿一時沒有迴應高雲娜，這讓對方以爲是她那句話造成了對方的尷尬，於是她又側開眸，窘迫道：“呃，恆淵，你來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齊紹駿不想拖泥帶水，他不知道任恆淵以前和這個高雲娜大概是什麼程度的交情，於是開門見山，“就是想看看你最近還是不是在研究你的‘空間科學’。”
聽到這兒，高雲娜先前臉上的紅暈一點點消散。
片刻後，她擰起纖細的眉梢，盯着齊紹駿道：“如果你是來開我玩笑的，那就算了。”
“沒開你玩笑。”捕捉到對方語氣中的不悅，齊紹駿聞聲道，“我是真有事要請你幫忙。”
“請我……幫忙？”顯然對齊紹駿這莫名生疏而禮貌的言語有些不適應，高雲娜認真看着對方，不解，“你——有什麼忙需要我幫？”
“你之前研究的領域是什麼來着？”齊紹駿想到一個角度，“是跟靈魂穿越有關麼？”
怔了一下，高雲娜一臉困惑地看着齊紹駿，似乎想辨清對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但齊紹駿沒有笑意的臉讓她確定了對方的誠意。
“哦，你是說，‘空間時間的扭曲度與人類靈魂轉移可能性成正相關理論’那篇論文麼。”
“呃，是吧……”
齊紹駿露出的表情鮮明地顯示出仨字：什麼鬼。
腦海裡任恆淵也漏出一聲夾雜佩服和無奈的笑。
再次用手頂了下眼鏡，高雲娜瞅着齊紹駿，猶豫了一下才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迴應：“我感覺恆淵你不像是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的人啊。”露出一個標緻的笑，高雲娜點頭道，“怎麼突然想起找我的？——我記得以前你跟凌飛可是對我研究的內容最嗤之以鼻的。”
顯然被對方口中的那個“凌飛”弄得有些困惑，齊紹駿沉默着沒有迴應。
【她說的那個凌飛是我哥任凌飛。】任恆淵也覺察到一抹尷尬，於是模糊道，【你，呃，想個理由幫我安慰她一下吧，以前確實沒少欺負過她。】
側開眼，齊紹駿組織了一下語言，纔對她開口：“你以前有得出什麼結論麼——關於時空和靈魂的那個課題。”
“哎。”白皙手掌拍上櫃臺發出清脆一聲，高雲娜摘下眼鏡，聳了聳肩，“我列過很多種可能性，不過都沒辦法得到確切證實。”
“說來聽聽。”
“我以前做過相關試驗，當時的志願者也告訴我有過靈魂出竅的感受——”高雲娜解釋，“但我的測試儀器都是自己組裝的，很多性能數值達不到我計算需要的標準值，然後我也向當時比較權威的科研機構申請過相關的課題研究資助，但都沒人認真看待，所以沒辦法，我沒資源模擬真正時空穿越的條件，而且……”
“等下、”聽到這裡，齊紹駿忍不住伸出手掌在對方面前做了個“Stop”動作，“你是說，你以前在嘗試實驗時空穿越？”感覺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齊紹駿有點控制不了自己臉上那種“WTF”的神情。
立刻便捕捉到齊紹駿那抹不信任感，高雲娜重新收斂了先前熱情，不爽道：“你自己跑來這兒找我聽理論，那就別嫌稀奇古怪。”
“不是。”意識到是自己的微表情出賣了自己心下的疑慮，齊紹駿開口，“抱歉，我是認真想請你幫忙的。”
“對了，你還沒說你想讓我幫你什麼。”高雲娜想不明白自己當年的那個理論和眼前任恆淵的需要有什麼必要聯繫。
聽對方問到這兒，齊紹駿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迴應。
這個節骨眼上，他很想跟任恆淵商量一下，但又沒法當着高雲娜的面自言自語。
不過想着對方潛心研究關於時空穿越方面的東西，齊紹駿又覺得，也就是對方有可能做他們的最佳聽衆。
這一通思考雖然不到半分鐘時間，但在雙方面對面的對話中已經算是一段相當長的留白。
高雲娜越等越納悶，逐漸擔憂起來：“呃恆淵，你最近不會是開始吸毒了吧？”
“……”聞聲，齊紹駿回神，隨後便有些哭笑不得。
堅定否認，他將自己和任恆淵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高雲娜。
本以爲敘述完畢後，那個女人會驚愕地指責他腦回路出問題，但讓他意外的是，高雲娜愕然地看着他，反應了半晌說出這樣一句話：“所以——現在控制恆淵身體的不是恆淵自己？”
突然感覺胸口有種相當輕鬆的感覺，齊紹駿一聲嘆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道：“你相信我剛纔說的那些？”
“爲什麼不信？”高雲娜聳肩，“剛纔我就在想，如果你是恆淵的話，那這幾年的臭屁性格真是收斂不少。不過如果不是恆淵親自控制身體，那就好解釋多了。”
【喂——雲娜你這死女人真是不知好歹。】任恆淵嗆道。
“你真該聽聽他的話。”齊紹駿笑。
“他在懟我對吧。”高雲娜一臉爽然地盯着齊紹駿，衝任恆淵說，“誒，有本事你出來控制身體啊，哼。”
【那你就給我好好等着。】任恆淵咬牙道。
“行了，我知道了。”齊紹駿終於不需要再刻意僞裝任恆淵的口吻，他深深吸了口氣，恢復了自己以前說話的語速，而這種新語調有種沉着成熟感，讓高雲娜一時有些不適應，“小姑娘，如果你有辦法的話，能告訴我怎麼解決雙靈魂共宿一體的問題麼。”
聽對方那句脫口而出的“小姑娘”，高雲娜瞬間有點尷尬，畢竟對方是頂着任恆淵那張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臉說這話，這讓她本能地便有種被口頭上佔便宜的錯覺：“呃……在我回答你問題前，那個、先生——”用手指繞了繞胸前長髮，她窘迫道，“介意我問下你的年齡嗎。”
【你要是在我面前也能這麼禮貌，我怎麼可能對你下的去手。】任恆淵衝高雲娜道。
“35.”
沒覺得要藏着掖着，齊紹駿那種自帶的氣場讓高雲娜一點都沒有質疑對方報出的年齡。
“哦，好。”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實際是個大叔，她突然變得更不好意思，語無倫次地吱唔了一會兒纔跟齊紹駿解釋了她後半段關於時空穿越和靈魂轉移的理論。
高雲娜表示，根據她的各方面計算數據，加速度和情緒波動點是增加靈魂出竅可能性的變量，物質之間相互的引力已經衆所周知，無論程度多麼微弱，28世紀已經有能力將這種弱牽引力放大。加速度從某種意義上增加了扭曲時空的可能性，雖然那種可能性微不足道，但在某些儀器幫助下，那種可能性也會被無限放大。
高雲娜手腳麻利地從自己櫃檯下方掏出一個電子板放到齊紹駿面前開始給他現場推導，瞅着她那快速的計算和滿屏亂飛的複雜公式，齊紹駿皺眉盡己所能跟上她的所有解釋。
意識到瘋子和天才間的一線之隔，齊紹駿不知爲何想給她一個“小愛”的稱號——向自己時代的愛因斯坦致敬。
等高雲娜全部解釋完畢，齊紹駿瞅着對方寫在最後的那兩句結論，蹙起眉梢。
“——也就是說，理論上講，如果你們能在速度足夠快的容器裡讓情緒興奮度達到最高點，靈魂轉移就成爲可能。”
“但這解釋不了穿越時空。”齊紹駿伸手撫着下巴緩慢揉搓。
“穿越時空的理論我改天再跟你們解釋——”高雲娜伸手摸了摸頭，擦了擦壓根不存在的汗，“那東西要闡述起來比現在還麻煩，總之——我個人建議就是，你們要不就去開你們的風摩，要不就找個高速容器讓情緒達到最高點。”說到這兒，高雲娜乾咳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環視了一下四周，即便周遭沒別人，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朝齊紹駿招了招手，示意對方躬身離自己近些，緊接着她把腦袋湊過去在他耳邊說，“其實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應該能靈魂轉移，而且成功率也會比較高。”
不明白對方這神神秘秘的態度是爲何，齊紹駿皺眉，不解地問了一句：“什麼？”
這回，顯得更加尷尬，高雲娜醞釀了一下，才口齒模糊地開口：“——呃，一般情況下……我以前研究的志願者大部分都是在做那種事的時候能達到情緒最高點的……咳，也就是說，從心理上，兩人靈魂最契合的時候差不多都是在做那種事……呃……也就是激烈到不行的時候情緒衝上的頂點……所以，如果你和恆淵能想辦法在高速度裡達到……呃……你們男生都懂的某種高度，大概就可以了……”
說完這話，高雲娜已經滿面通紅，她快速縮回到自己櫃檯後，徹底低下頭，十分認真地開始在自己面前的電子版點點畫畫，彷彿什麼都沒發生般，留下齊紹駿和任恆淵倆大老爺們兒靈魂抽空了般立在原地。
反應了許久，齊紹駿才幹澀開口：
“所以她的意思是——”
【……沒錯。】
“但我們——”
【……我懂。】
“那——”
【不到萬不得已，這招死也不用。】
“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