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元年, 文武百官上奏皇太后樑妠,言道:“帝已冊立,後位懸空, 還請太后示下!”
又有許多的文武百官都言:“乘氏府邸大將軍樑冀幼妹樑釹瑩, 年齡十之有四, 比帝略小一歲, 一則, 乃侯府貴女,二則,又有太后這般儀德俱佳的長姐, 此,應當繼承後位, 與新帝締結百年之好。”
過了正月, 冬雪又飄飄簌簌, 將整個乘氏侯府覆蓋,寒冷的冬日卻依舊擋不住乘氏侯府邸的熱鬧。
一大清早, 哥哥身邊的貼身小將就帶着洛陽皇宮的一個太監來宣旨了,我以爲又是長姐樑妠賞我賜珍奇異寶罷。
我心中歡喜,規矩的跪下,畢竟那懿旨是我長姐所書,尊她敬她本是應當。
乘氏侯府, 除了哥哥有軍務在身, 沒在府邸外, 其餘一應人等三百餘人跪地聽旨。
那太監尖細的嗓音響徹了整個府邸:“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今中宮無主, 梁氏釹瑩,得天所授, 秀毓名門,孝悌恭謹,皇后之尊,與朕同體,今授爾鳳印璽綬,朕承皇太后慈諭,冊爾位列中宮,望其敬宗禮典,肅慎中饋,母儀天下。”
其實歷來,皇室與功臣宿將都免不了聯姻,無論是用婚姻關係來維繫政治關係,還是君臣關係,又或是君臣之間彼此鞏固手中的權利,歷來,歷朝歷代君臣都躲不過姻親二字。
我貼身的丫鬟樑杏兒扶我起來,眉開眼笑,笑着說:“恭喜二小姐,賀喜二小姐!自此,咱們樑家滿門榮耀了!”
樑府的下人自祖父那輩兒他們就皆換了我家梁姓,這一代代下來,自然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怪不得這丫鬟言語中的張狂!
洛陽城皇宮裡,我的長姐是太后,長兄是大將軍,二哥、三哥早已封侯。如今父親、長姐、哥哥們把那劉志(漢章帝曾孫、河間孝王劉開之孫、蠡吾侯劉翼之子蠡吾侯)扶上了皇位!
這道經過父親、哥哥、長姐、傀儡皇帝的聖旨頒發到我手中的時候,我並未有什麼太大的驚喜,這別人豔羨的榮耀,本就是該是我樑家的。
縱使我樑家無女,還有宗親,宗親再無女,卻還有這麼多下人丫鬟,反正也個個姓樑!
我任由樑杏兒扶着,在府邸花園子滿門踱步。樑杏兒微微說道:“二小姐,奴婢提前恭祝您與陛下大婚琴瑟和鳴,白頭到老,奴婢恭賀二小姐....”說道一半,忙改口繼續說道:“奴婢喚二小姐喚習慣了,應當是奴婢恭賀皇后娘娘與陛下千秋無極,琴瑟和鳴、早生貴子、福壽安康。”
她眨巴着眼睛,神色中有討好之意,絮絮叨叨又問:“二小姐,您往後去了皇宮,奴婢可否繼續在二小姐身側伺候?”
我把玩着捏成一團的雪團,回答樑杏兒:“數你嘴甜!”這便是答允她了。
我在花園子奔跑嬉戲,樑杏兒一邊在我身後笑道:“奴婢謝二小姐。”。
冬日帶着奴僕與花園子空地中玩雪熙樂,冰嬉,打雪仗,堆雪人,每日都十分開懷。
時光匆匆,六月,百花盛開,婚期已到。
洛陽皇宮宮殿雄偉,門闕高峻,氣勢磅礴,有:卻非殿、崇德殿、中德殿、千秋萬歲殿和平朔殿,溫錺殿、安福殿、和歡殿、德陽殿、宣明殿、平洪殿,另外,位於這十所中軸線大殿左右,各有三十二座所宮殿,可以說,如今的東漢洛陽城皇宮絲毫不輸於往年西漢長安城的未央宮。
洛陽宮亦是十分壯麗繁華,整個皇宮四面有門,以四方之神相稱,即南門爲朱雀門,北門爲玄武門,東面爲蒼龍門,西面爲白虎門。四所城門皆是華美壯觀、宏偉大氣,古樸精緻。
那桓帝的三十二臺轎攆將我過朱雀門擡入了皇宮-卻非殿,我與天子接受百官叩拜,帝后俯瞰天下。
大婚禮儀、禮章,皆全依照惠帝納皇后張嫣的舊例,此次天子劉志與我大婚,所用的聘禮-用黃金二萬斤,納采用雁、璧、四馬車、束帛等......
焰火放了十日,每到夜晚,洛陽城內外,都能看見夜空中絢麗的焰火。
人人都說我樑家權勢滔天,又說我生的命好,做了大漢母儀天下的皇后,今後梁氏一族更是榮華無比。
雖然我知許多人背後都言我借父、姊、兄蔭勢,纔有今日之榮華,可我縱使不做這皇后,我在侯府之時,自呱呱墜地之時,也從來都是山珍海味、金蹄寶馬、宮幄雕麗,服御珍華。
帝后大婚侯,揭祖叩宗,我正式與天子比肩而立,一同遙望大漢的萬里江山,生同食,死享祭。
我與天子大宴羣臣,宴會在正殿-德陽殿內舉行,德陽殿殿高三丈,柱高一丈,殿中可容納萬人,德陽殿高大雄偉,二哥潁陽侯樑疑在洛陽城外二十里偃師城有所別院,他總說每每夜晚,都可望見德陽殿亭臺樓閣及鳳闋臺似與天相連。
八月十八日,我與天子大宴羣臣,風和日麗,豔陽高照。
我與天子高坐,下方便是我樑家的王、侯、將、相,爲首列,我卻沒瞧見二哥,便問道樑杏兒:“你去打探打探,今乃我與陛下大婚之日,怎不見二哥與三哥?”
大哥、二哥、三哥都很疼我,大哥襲了父親乘氏侯,我與父親、大哥在洛陽城府邸居,二哥、三哥也都已封侯,皆在洛陽城外十里、二十里處有府邸、別院,按說快馬加鞭一炷香的時間也就到了洛陽城。
樑杏兒帶着幾個宮婢、內侍吩咐下去,不一會便在我耳邊回到:“回稟皇后娘娘,封潁陽侯與西平侯正騎馬入宮內,聽聞二位主子爲皇后娘娘預備了一份大禮!”
此刻,大殿內,大哥將軍王樑冀在德陽殿與文武百官推杯換盞,長姐樑妠太后與洛陽城中的貴勳婦人在交談,皇帝與那劉氏宗親在吟詩作對,大殿內一片熙和。
我與天子才小酌一杯,便聽聞殿外那太監奏報:“潁陽侯樑疑,西平侯樑蒙進殿!”
二哥、三哥同時進殿,拱手抱拳,微微與我、天子見禮,二哥將一個錦盒放到我手中,纔開口說道:“阿瑩,這夜明珠贈你,願阿瑩妹千秋無極。”
我接過那錦盒,早有宮婢內侍將整個大殿的門窗關好,殿內漆黑一片,我打開那錦盒,那是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泛着瑩亮的光芒,我只知世間有此極品夜明珠物,卻未曾見過,縱使我樑家權勢滔天,這些年也不過得了一些拇指肚兒大小的夜明珠,而眼前這個卻最是有七八兩重,二哥定是花了不少心思於錢財才得此貴重之物罷?
滿殿的人皆是讚歎着、透着驚喜的聲音,我心中自然也是歡喜的。
待我把夜明珠放進錦盒,大殿內的門窗又被宮婢、內侍打開,只看三哥走近我,說道:“阿瑩,你瞧....”三哥手指指向大殿外,只見殿外那棗紅色馬兒四蹄釘着金掌,那馬兒高大威猛,鬢毛油亮,我雖不懂馬,可一見,也知是良駒。
此刻殿內有些人走到殿外,眸光透着驚喜,口中嘖嘖稱讚三哥:“西平侯好本事,西平侯好本事,竟弄來了汗血寶馬!”
“皇后娘娘福澤深厚,長姐、三位兄長皆寵愛您啊!”
“這世間最珍、最奇之物,可都在皇后娘娘囊中了!”
三哥臉色洋溢着開心的笑,看着我的眼神滿是寵溺:“哥哥知道日後阿瑩要天天坐那鳳鸞轎,可總有膩的時候,這汗血寶馬,便給阿瑩妹解悶兒!”
千萬人未曾見過的東西,卻是我手中的玩意兒,萬千寵愛於一身,我在後宮的日子,過的自然是愜意舒適。宮人的阿諛奉承,後宮妃嬪的恭敬,文武百官的叩拜,人人伏拜在我的腳下,我知道,這是我父、兄、姊的功勞,也是憑我的家世我應該得的。
我做了三年的皇后,三年間,我自問母儀天下,不負天子,不負萬千臣民。
只是,人這生的命運本就天註定,無論悲喜、無論貧賤富貴,人的命運似是一條長鏈。
那鐵鏈一個圓圈套一個圓圈,是因爲環環相扣!
第一環,我樑家列祖列祖於光武帝初擁立有功,我樑家乃功勳世家,富貴綿長至今,應是第一環;
然而,人心總是不滿足,那權利總是不夠登峰造極,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至今,我梁氏中,父親、兄長位列王侯,是爲第二環;
長姐嫁給那漢順帝,順帝薨後,長姐爲太后,是爲第三環;
我自幼被父親、兄長、長姐捧在手心中,自然那新帝登基,那中宮坤位,他們自然給我,一則權利、利益、更上一層樓,是爲第四環;
天子隨着年齡的增長,愈加的心機頗多,收攬朝臣,培植心腹,愈將權利回攬,梁氏這個大樹漸漸被天子砍去枝椏,是爲第五環;
我這個皇后梁氏自然也在枝椏當中,人生實則也是如此,或有形狀,或無形,有的環大,有的環小,但都扣一起了。
天子的聲音平靜而威嚴:“皇后梁氏釹瑩,於卻非殿思過,永世不得而出。”
龍袍耀天,天子大步而去,我靜靜的看着那個威嚴的背影緩緩走出我的卻非殿。
我仰天長嘯:“好一個桓帝,劉志,你也不照照鏡子,你能有今日,全憑我樑家上下人等,你竟敢如此待我?”
“你竟如此待我!”
“你竟這般待我!”
哪怕這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日子我只過了三年,三年後,我長姐、護佑我的太后娘娘(先帝的順烈皇后)薨,哪怕幽禁的日子,也無人敢虧待我,除了寂寞,也別無更替,只是天子的愛再也不肯給予我半分,我也不能如大婚那日的誓言般在他身側飛旋一世。
那年我與天子劉志大婚。
卻非殿,我們的寢殿。
我盤坐在鋪滿錦被的龍鳳榻上,透過紅色蓋頭,微微望見天子進殿,天子身姿挺拔、面容俊逸,他走進掀開了我的紅蓋頭,他目不轉睛的正看着我,他一身玄紅龍紋二龍戲珠囍衣,我一身紅色嫁衣。
一朝結夫婦,恩愛不相誤。
此生,註定糾纏不清。
彼時,紅燭映襯着新婚的帝后,十分和美,微風拂過殿內,九龍燭臺的燭火盈盈舞動,翩然若蝶........
從那時起,我就在心裡說,我樑釹瑩,要一生一世綻放在天子身邊,永不凋零,生同牀,死同穴,至死不休。
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那些光景竟似昨日般,我有些恍惚地踏出了卻非殿寢殿,鳳闋階如往常般尊貴光滑,只是,此方天地,我再也不得出,天子也永遠不會來。
我喃喃自語:“淚溼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思及天子,如今竟有九年了,我獨自一人居卻非殿已有九年,這漢家的皇后難道大多都是被廢棄的命嗎?
我坐在鳳闋階上,壺中醇香的花雕酒依舊是往年的滋味,口齒生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卻萬般滋味,我癡癡笑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
如今我被幽禁此,雖依舊是大漢天下的皇后,可卻跟那些被廢的皇后們有何區別?自古多少癡情男女啊,紅塵滾滾,情字最是傷人。
趙杏兒自打七歲便服侍我,此刻亦是跟隨我左右,說道:“皇后娘娘,等咱們樑家男兒建了功,哪愁陛下不回心轉意,哪愁陛下不來親自迎娘娘一同俯瞰天下、遙望萬里河山呢。”
我知道我與天子之間的情愛早已在歲月中飄散,往年,在後宮中,有我長姐拘束他,在朝堂有我三個哥哥、我樑家姻親裙帶抑制他。
可如今我長姐早已薨逝,後宮沒人拘束他了,少年天子也長成了威嚴的帝王,前朝後宮,天子早已培植了心腹、人馬。
我知道,我與天子在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比肩而立,俯瞰大漢萬里河山了,我與他本就是政治婚姻,從無情愛。
我問樑杏兒:“自我被拘禁後,陛下一直十分寵溺那鄧氏....”
樑杏兒嗤之以鼻,說道:“那鄧氏不過是個采女,跟咱們樑家人哪裡能比擬!她哪裡有皇后娘娘您的半分的氣度、一分的榮華?”
話雖如此,可我知道,天子早已經漸漸不再仰仗我樑家了,也不用日日、事事看我樑家的眼色了。
.....
這些年,不知何時患上了心疾,總是在陰雨連綿之夜,心疾便復發,整宿整宿的疼,鳳塌上千回輾轉,夜不能眠,日不能寐。
卻非殿,往日門庭若市、風光無限,無數宮婢、內侍、宮妃叩拜於我,如今,反而成爲了一座冷宮,一座埋葬我的墳墓。
卻非殿每一件奇珍異寶,也隨着我的失勢靜落一旁,縱使天仙無雙又能如何?
看着銅鏡的自己,雲鬢髮香,再無人嘗,釵環珠翠,再無人賞。
(懿獻皇后樑釹瑩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