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我的人無不說我膚如凝脂, 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
可是在劉病已心中,再如何上等的美人兒, 也比不上他心中的那塊璞玉。
三千佳麗, 不過如牆角塵埃一般, 落寞孤寂。
在閨閣之時, 母親總是驕傲的昂着頭, 說:我的女兒貌比天仙,文采出衆,像我女兒這般人品、家世, 不肖說相貌才學,將來是什麼樣的人嫁不得。
那劉病已天子如何, 沒有我霍家, 他不過是市井中意凡夫而已, 因我霍家他才成了這天下最尊貴的人,我配他爲後, 綽綽有餘,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只是,一日日,一年年瞧着, 他對江山社稷滿腔熱血的抱負, 對這大漢的臣民行仁政、善政, 似乎他也是個好皇帝, 是啊, 劉家的人個個都是好皇帝,唯一的缺點, 便是,個個都薄情寡義。
我以爲我與劉病已結成連理,比肩而立,俯瞰天下,帝后和睦,心亦足。
那年.....
地節二年,三月初八日,陰雨連綿,父親霍光去世,我霍家男丁女眷皆淚滿衫,哭天震地。
地節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劉病已冊立與髮妻許平君所生之子劉奭爲太子,封許平君的父親昌城君許廣漢爲平恩侯。
嗬,我父親掌朝攬證之時,你不敢分封那許家賤民,這大漢的歷朝歷代的天子也都是可笑,有的千防萬防着外戚、打壓外戚,有得卻一邊又信任外戚,不斷的給予恩寵。
母親私下教我毒死太子劉奭,我知道國祚之事不可玩笑,再者,自父親病逝後,劉病已他對我日日目光冷淡,我也便漸漸知道,他心中唸的終究是那許平君,我終究不過未央宮衆女眷中的其中一絲漣漪而已,我幾次宮內女眷、皇子同飲宴,太子劉奭內侍一如往常,試菜驗毒,我心中一笑,飯菜裡哪裡有毒,我哪裡有機會。
其實,一個人若不將你放在心上,有些事,無論你做與沒做,只要他認爲你是錯的,那你便狡無可狡,辯無可辯。
我知道我霍家的榮寵權勢要煙消雲散了,父親不在了,大樹的枝椏沒了倚靠,我的母親氣得吐血,幾次上言與天子劉病已言說:劉奭是在民間時生的,怎麼能當太子?如果我的女兒、現在的皇后生了兒子,將來,反而爲王嗎?”
天子笑盈盈的將母親送出宮去。
五鳳三年......
天子劉病已大權攬握在手,陛下一旨昭告天下,我的長兄大司馬、博陸侯霍禹、霍家子弟冠陽侯霍雲、樂平侯霍山、霍家諸女婿度遼將軍範明友,長信少府鄧廣漢、中郎將任勝、騎都尉趙平,長安男子馮殷.....等陰謀造反。
一夕之間,母親等人全都被誅殺,同年八月初一日,我靜靜坐着祈年殿的高塌上,靜靜等着天子那最後一道旨意。
終於來了,天子旨意下達,內侍高唱:“皇后霍成君熒惑失道,心懷不德,挾毒與母謀害太子,無人母之恩,豈能母儀天下,既不可承天命,不能奉宗廟祭服,更不可承皇后大位,特昭告天下,廢黜霍成君的皇后之位,收繳皇后璽綬,另其遷往上林苑昭臺宮居住。”
上林苑昭臺宮,裡面圈養着大小不一的飛禽猛獸,有長腳鹿,有獾、禿鷲、山鷹,還有虎狼。
我霍成君也成了一隻小獸,被天子禁閉了,我一個霍家千寵萬愛的嬌主,大漢的皇后娘娘,竟淪落到與獸爲伍、同居屋檐,真是可笑,我仰天喝罵:劉病已你好生狠毒!
那飛禽走獸被我一呼,也跟着嘶叫起來,一時間亂成團,我心中煩悶氣躁,進了昭臺宮寢殿,將殿內一切物件砸了粉碎,氣喘吁吁佇立在大殿中央,好生無奈。
“瞧瞧這幅可憐的模樣,怎麼,可是朕讓你委屈了?” 天子長身玉立眼前,劉病已語氣輕佻,奚落於我:“霍獸,朕賞賜此居,你可喜歡!”
他的語氣冰冷徹骨,如此,還遑論什麼幸福,我依舊平視劉病已,說道:“我念及家父,故心神不寧矣。”說着我的眼淚似是要滾落下來,此刻霍家霍家覆滅,只有我一人傲然而立於天地間,我怎能不心疼,強忍淚水,不能讓劉病已看我的笑話。
他走進我輕輕一笑,圍着我轉了一圈,才說道:“這便是霍家的女兒,我大漢的繼後,再多的不甘,心神哪怕如烈火烹油,可卻仍凌厲霸道,半分願不卑躬屈膝於朕。”他狡黠的雙眸在我身上流轉:“你跪下求朕....”他的目光又落在殿外那籠中獸身上,復又看向我:“或者你進入那籠中與獸嬉樂一場,讓朕瞧個新鮮,說不定朕會放過你!”
我靜靜的看着劉病已,他心中念着的一直是已經死了的、他的摯愛許平君,我也看了看殿外的籠中獸,復又看了他,忽而一笑,“陛下,我該怎麼做,從來就不用你來教我。”
他一把把我推倒在一旁塌上,一手扼住我的脖頸,笑的有些陰森:“霍成君,你說,朕的髮妻-皇后許平君就是你霍家害死的!”
與獸同牀焉,我撕扯的他的龍袍,心中一笑,劉病已你就是個狼!你纔是這世上最無心的獸。
劉病已一向聰慧過人的,許平君之死,他早就算在了我的頭上,揣摩人的心思對我原不是難事,可我見他對許平君用情至深,我心中怒火中燒,腔子裡發出的聲音有些駭人:“劉病已,你若真跟你那同出民間的許平君恩愛,當初何故詔我進宮,何故與我行牀榻之歡,何故又立我爲後,何故又假似與我帝后和鳴。”
他看見我眼神中的恨意,似是很滿意,他手掌微微鬆了力氣。
我看他的雙眸,也是濃濃的恨意,我與他註定就是天生的冤家,此生不死不休,我喝到:“許平君早就死了,我霍家也滿門凋零,如今我怕什麼,你就是扼殺了我,又能如何?”
他卻一直在笑,雙眸有些猩紅,脣齒在我眼前一張一和,說道:“詔你入宮還不是因當年你霍家權勢滔天,朕不得已爲之,至於與你牀榻之歡,天下女子皆是朕的子民,你在朕之□□承恩雨露,那是你的榮耀,你敢不從?當年立你爲後,不過是讓霍家吃一顆定心丸,讓他們以爲朕與你恩愛,殺妻之恨,鬱在心間多年,其實,朕早就等着將你霍家滿門屠戮殆盡嗬。”
他禁錮着我的雙手,將我壓在身下,居高臨下看着我,字字鏗鏘:“天下,是我劉家的天下,你霍家在如何權勢滔天,那也是我劉家的狗。”劉病已輕輕一笑,又道:“說好聽一點,君臣自古有別,你以爲如何?”
我的心好痛,痛得思緒又飄回眼前,痛得蓋過了身心所有的傷痛,我霍家世代爲大漢朝效忠,我父霍光文可提筆安天下,武可跨馬定乾坤,可就是這樣兢兢業業爲了劉家的大漢江山鞠躬盡瘁,可結果如何,所謂樹大招風,滿門皆斬,一切功勞全部被抹殺。
我聲音有些哽咽,迎着他的目光,說道:“你劉家的人,個個都是狼獸,你劉家的人忘恩負義,若我父親想反,哪裡輪得到當年劉弗陵,劉賀,以及如今的你劉病已,俯瞰這大漢江山。”
我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奮力擡起一隻手,掙脫他的禁錮,揚手揮了他一個巴掌,我聲音如撕裂的帛在大殿內迴響:“如今我父親灰飛煙滅,霍氏一族男丁女眷,被你屠戮殆盡,連根拔起,你竟要我像你討饒,真是可笑,劉病已,我霍成君跪天跪地跪父母,偏偏不向你下跪討饒。”
劉病已輕輕抹了一下脣角,雙眸似是能噴出火一般,揚手將巴掌又還給我數倍,他喝道:“霍成君,你這個惡毒之婦!”
我的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我看着他,仰天一笑:“可偏偏我這個惡毒之婦好生的活着,快活的活在天地間!”我止笑,靜靜又道“可你那心愛的許平君卻早就入了黃泉,做了鬼魅!
人都說霍家權勢滔天,男丁女眷個個是榮華之命,就連霍家的奴僕出去那也是趾高氣昂,得人幾分敬仰。
只是,也許榮極太久了,以至於衰敗來的太突然,所有人都不似相信般,只是我不怨天尤人,霍家兒女那個不是戰死沙場,那個不是爲國盡忠,只是我的路有些坎坷,有些無奈罷。
我自入宮那日,那大漢天子劉病已早想好了一步又一步的棋,我聰明一世,終究還是成了劉病已棋盤上的棋子。
這個男人,念起我,便來上林苑磋磨我,折辱我,我心中恨及,恨不得生啖其肉。
自從當年當他把我壓在身下施我以雨露之時,給我鳳冠霞帔時,卻早知道,也終有一天會把我禁在這荒無人及、觸不到陽光雨露陰暗之地。
他在我身上幾次發泄,目光審視我,笑得那麼坦蕩暢快,也許這就是成就千秋偉業的城府,也或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霍家是他的臣子,我是他的女人,他對我有什麼做不得。自古以來,帝王龍威不可窺測,天子做什麼,後宮哪個女子不是甘之如飴,雷霆雨露皆要叩頭謝恩,三呼萬歲。
多麼可笑嗬,霍家榮耀了數朝,無論我多麼的聰明玲瓏,可終究是機關算盡,落得個滿盤皆輸。我原以爲我的結局,不過就是個色衰愛弛,在宮中寂寞終老,卻沒想到,竟是這般悲慘境遇。
吾悽悽涼涼,於郊外上林苑中陽臺官獨活,猶如一朵正盛開的牡丹,被活活與世隔絕幾愈扼死。昔日驕傲高貴,不可一世,於今只孤苦一身,任人擺佈,曾經千年不倒的霍家,已成幻境。
然而,厄運仍抓住我不放。
五鳳四年冬,劉病已再度下令讓我遷往雲林館居住,那裡更是冷徹孤寂,聽聞那裡是大漢上過戰場受過傷的殘兵頤養之地,每年犯錯的宮婢都會送往那裡被那些殘兵消遣摧殘身子。
劉病已,你這頭毒狼,我霍成君不陪你玩了,你自己好生消受罷。
如今....
我要去泉下與我的父親母親團聚了。
白綾橫在樑上,只需腳下微微用力,將那團凳踢開,自此,恩怨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