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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靈魂泣

四十九 靈魂泣

一時之間,我彷彿來到了女神的斷頭臺,聖徒的焚屍坑,惡魔的佈施場,血族的慈善宴。

我聽見了死者的哭泣,我聽見了流放者的哀嚎,我聽見了慘烈的處刑聲,我聽見了正義凜然的殺戮號角。

我在緹豐王子的精神深處潛行,我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種種隱秘,他是如此的冷酷無情,他是如此的雄才大略,他揹負着可怕的命運,他的前生和未來皆一片迷茫。

我見到曼龍的身影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獵犬,正在這廣闊無比的空間內追逐着淒涼無助的緹豐王子。緹豐王子化作了幼小的孩童,在空曠的大地上恐慌逃竄,那獵犬離他彷彿有一光年之遠,但轉眼之間,它已經來到了緹豐王子身後。

緹豐王子哭喊道:“救救我,卡恩長老,救救我!”

他面前出現卡恩長老的形象,他如此和藹,眼中滿是恩寵之情,他彎下腰,將緹豐王子摟在懷裡,輕聲說:“你怎麼能逃走呢?我親愛的緹豐。你註定要復興卡瑪利拉,你註定要將梵卓帶往光榮的高處。”

他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着話,可他的臉漸漸變成了曼龍的人臉,那張光禿禿、血淋淋、猙獰恐怖的臉,他張開血盆大口,朝緹豐的脖子上咬去。

緹豐慘叫一聲,扭頭就跑。在這荒蕪而血腥的大地上,他見到了數之不盡的絞手架,零碎的肉塊和死人組成的梯子。在卡恩的追逐下,他越爬越高,爬上了一座孤零零的高塔,從高塔向下望去,遍地皆是屍骸血肉。

他無路可逃了。

他身邊又浮現出一座高塔,就在離他不足一米遠的地方,當中隔着微不足道的縫隙,那座高塔更高,可以讓他繼續向上攀爬。那兒通向雲端,通向一條生路。

他歡呼起來,毫不猶豫的跳了過去。握住由死者手臂組成的階梯,他臉上笑容綻放,絕望的小臉上露出充滿希望的笑容。

我握住他的手,小緹豐嚇了一跳。他想要掙脫我的手臂,但他太弱小了,他沒法掙脫。

我說:“王子殿下,王子殿下。你要去哪兒?”

緹豐哭泣道:“放開我吧,曼龍。放開我。”

我說:“我並非曼龍,王子殿下。”我伸手撫摸他光滑的肌膚,發現手指所及之處,出現了可怖的荊棘傷痕,那傷痕裡冒出新的荊棘,在他身體上彷彿雕刻一般持續留下更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在流血,不停的流血。

卡恩長老慢悠悠的爬了上來,確切的說,是曼龍的腦袋,卡恩長老的軀體。

緹豐兀自大喊,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他忘記了自己曾經擁有的力量,忘記了自己身爲大妖魔的威嚴,忘記了我不過是渺小的屍鬼,忘記了他的尊嚴、權柄、驕傲以及傳統。他害怕我,只想逃脫,卻忘記了抵抗。

我抱住他,在他耳畔輕聲說:“緹豐,可憐的孩子。他們用這樣的方式逼迫你掌握黑色荊棘之力,對嗎?他們用黑色荊棘將你變成了血族,期望你成爲元祖的替身?”

緹豐放棄了抵抗,他哭着說:“沒錯。”

我說:“看看四周吧,緹豐,那追趕而來的敵人,真的如此可怕嗎?”

他回頭望去,見到卡恩長老,他顫顫巍巍的揮舞着柺杖,嘴裡罵罵咧咧,露出猙獰的笑容。緹豐嚇了一大跳,將腦袋埋進了我的懷裡。

我從懷裡取出一隻玫瑰,放在他手裡,我說:“荊棘之力,緹豐,那是你的力量。你曾經弱小,但如今已然強大。卡恩長老不再形成威脅啦,他不過是陽光下微弱的影子,一旦陽光消失,夜幕降臨,你爲什麼還要害怕他呢?”

緹豐握住玫瑰,那是沁心之火,那是莉莉絲遺留下來的音圖爾的靈魂碎片,**找到了她。那玫瑰融入緹豐的身體,在一天之前的黑夜中,在那廣場的玫瑰花雨中,他曾經被這些玫瑰附身,他沒意識到那些靈魂的力量,因爲它們潛伏在他大腦深處。

但沒關係,我替他找到了它們。

緹豐見到玫瑰化作鐵石般的茂密尖刺,尖刺匯聚起來,化作一柄似乎足以橫掃八荒的巨劍,他輕輕一揮,將對面的糟老頭子斬得七零八落,那老頭還在哇哇亂叫,瘦弱得身軀墜入無底黑暗之中。

我讚歎道:“他的小兄弟都被你切成肉丁啦,緹豐,你可太不當心了。”

緹豐笑了起來,臉上的淚珠彷彿玫瑰花露,他低下頭,羞紅臉,小聲說:“謝謝你,面具。”

我說:“還沒完呢,你再看看頭頂。”

緹豐擡起頭,見到那原先象徵光明的雲朵,現在已經變成了獵犬的血盆大口,它如此恐怖,如此兇殘,彷彿它身上的每一根毛髮都浸泡在死者的怨氣之中。

他又恐慌起來,埋頭在我懷裡,瑟瑟發抖,如同撒嬌的孩子。

我說:“我比你弱小多啦,你記得嗎?緹豐。我被你至少揍了上百次啦。”

緹豐忍俊不禁,望了望那條獵犬,說:“我們逃下去吧。”

“不,你再想想?你爲什麼不殺死它呢?你擁有荊棘的力量,你在害怕什麼呢?”

緹豐振作精神,咬緊牙關,開始攀爬階梯,他的手虛弱無力,他的腿不停發抖,但我在他下方支撐着他,託着他一寸寸靠近那佔據整個天空的獵犬。

他在恐懼,但他在克服恐懼。

終於,他來到獵犬面前,那獵犬狂暴的看着他,猛然朝他咬來。緹豐心膽俱裂,戰意全無,想要轉身逃跑,但我抱住他瘦小的身子,與他一同躍入了獵犬的血口之中。

黑暗之中,我們在不停下落,他在大叫,我捏住他的小手,說:“我無法揮動這柄劍,它屬於你,緹豐。”

緹豐咬緊牙關,呑落眼淚,睜開眼睛,在黑暗之中,他見到了獵犬那顆碩大無比的心臟。

他將荊棘之劍刺了進去,四周忽然颳起足以將天地席捲一空的颶風,那心臟開始碎裂,黑暗的空間剎那間扭曲、震動、翻騰、散落。

我們被包裹在一團血水之中,從半空中掉落了下來。

離地面至少有上千公里的距離,以目前的速度,我甚至可以安安穩穩的睡一覺,緹豐王子幼小的身子坐在我肚子上,我欣喜的望着他,彷彿在看着蹣跚學步的兒子。

或者是女兒。

緹豐王子說:“然後呢?”

我說:“然後,我們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緹豐笑了,說:“我們在做夢,在夢裡是死不了的。”

“既然如此,你剛纔爲什麼害怕呢?”

緹豐無法回答。

我說:“我們會死的,王子,一旦在靈魂戰場死亡,我們就真的死了。你現在可不是血族,只是純粹的靈魂而已,粉身碎骨之後,就徹底消失了。”

緹豐王子哇哇亂叫,藍寶石的眼睛中滿是驚恐。我笑着說:“你爲什麼不試試看召喚你的寵物呢?”

緹豐王子問:“寵物?”她如夢似幻的面容忽然露出一絲欣喜,她拍手說:“我知道啦!我戰勝了曼龍的靈魂,我已經吸收了它的力量。”

她閉上眼睛,手臂驟然下墜,揮動之下,一隻巨型的獵犬憑空出現,用它柔軟的背部接住了我們。那獵犬開始憑風翱翔,彷彿雲朵變化而成一般。

緹豐歡呼雀躍,抱住我又親又咬,過了一會兒,她說:“接下來呢?我們該如何從這兒出去?”

我說:“你不能老是問我,你自己好歹也出出主意嘛。”

緹豐撒嬌說:“可我喜歡嘛,我求求你,我最親愛的面具先生,告訴我該怎麼離開這裡吧。”

我說:“你看,這兒原本是靈魂的戰場,只能容忍一個靈魂離開,可眼下我們有兩個人,我與那條狗不同,那條狗已經成了你靈魂的一部分,而我呢?我並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緹豐有些發愣,望向我的目光有些戒備,我用平靜的目光望着他,過了片刻,她忽然笑了起來。

她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在這兒待一輩子吧。”

我裝出生氣的樣子,一把將她推開,說:“如果我要殺你呢?如果我想要出去呢?”

緹豐嘟起嘴吧,悶悶不樂的說:“可以。”

我張大嘴巴,氣呼呼的說:“我不是在開玩笑。”

緹豐委屈的說:“我也不是!”她猶豫片刻,說:“面具先生,你出去吧。”

我退後兩步,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我說:“你爲什麼對我如此寬宏大量?緹豐?”

緹豐擦擦緩緩流下的眼淚,說:“如果不是你,我將在孤獨、恐懼、悲傷、絕望中死去。可現在呢?現在我感受到了美好、快樂、寬恕與.....友情,我不害怕死亡了,面具先生。”

我呻·吟一聲,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堪,我嫉妒的發狂,我恨她此刻顯露出來的高尚與堅強。

我剎那間想起了在那墜機的山谷,當她緩緩收回咬在我手腕上的利牙,那慈悲而善良的模樣。

我喊道:“沒人能比我更加偉大,沒人!”

於是我從獵犬背上跳了下去。

緹豐大叫起來,手忙腳亂的指揮獵犬去救我。

但她們追不上我。

因爲我已經融入了一張大網,一張足以吞噬所有瘋狂靈魂的大網,憑藉着這張網,我可以在靈魂的世界中自由穿梭。

我騙了她,因爲至少這樣,我可以僞裝出很偉大的樣子,我可以讓她爲我痛哭流涕,由衷的感到哀悼。

雖然,那隻不過是暫時的。

.....

幽冥之中,緹豐王子悠悠轉醒,她靜靜撫摸自己赤·裸的身軀,臉上浮現出可笑而自嘲的神情。

她沒有看見“我”。

這讓她悲哀的哭泣起來。

莫要哭泣,我可愛的王子,你應當爲你獲得的力量而感到慶幸。

你失去了黑血禁錮,但你卻獲得了更加強大的力量。

你已經成了荊棘的掌控者,一頭地獄獵犬的主人。

而我呢?我還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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