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皺着眉,怒氣平復了些,可還是讓人不寒而慄。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那些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箭刺過來,我在裡面掙扎無效,終於聽到沈易說:“你跟我出來。”
他抓着我的手,硬把我拉走,我跟在後面手腕疼,小心翼翼的試着轉了轉,他覺察到攥得更用力,我不敢動了,說:“我手腕在硯青山上受過傷,疼。”
他沒有理睬,我又提過一次之後也放棄了,順着他的力道跟着他下樓,儘量跟上他的腳步,讓自己好過一點。他手上鬆了鬆勁兒,我終於鬆口氣,最後我們倆在醫院病房後面院子裡那棵樹底下停下,他靠在樹下點菸。我就站在他身邊,很緊張也很茫然,我設想過很多種,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之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而他此刻的表現,跟我想象中也差不了多少。
沈易臉上的表情是矛盾的,他也離三十不遠了,沒有一個男人不想當父親,可他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放在那裡,孩子生下來必定是他的累贅。
然而我最怕的,是這個孩子如果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認知,知道自己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會不會怨恨他,其他人又會怎樣看待他,我不希望他成爲第二個趙嘉齊。
“就是那次?”他問我。
指的是我們相遇的那一夜。
我嗯了聲,“我忘記吃藥。”
他手抖了一下,落下幾粒菸灰,他已經平靜下來,跟剛纔在手術室門前判若兩人,閉上眼睛吸了口氣。
我說:“我不用你負責,孩子我不要,你可以當做沒有這件事。”
“你讓我想想。”沈易有些頹然,沉默片刻後問我:“在硯青山上,你說生理痛是騙我的,你那時候就知道了,對嗎?”
“嗯。”
“嘉齊也是那時候知道的吧。喬綾你也是真厲害,我們倆搭檔這麼久,他從沒有幫過外人對付我,卻不想這份信任現在栽在了你的手裡。”
趙嘉齊什麼都聽他的,叫我一聲喬姐也是看他的面子。他對陳銳可以直呼其名,卻一直管沈易叫四哥。他知道沈易在百樂另有目的,卻也沒有出賣他,而沈易清楚他知道,也沒有殺了他滅口。這是拿命交換的信任。
這一次趙嘉齊能爲我隱瞞,不也是爲了他想嗎?
沈易狠狠抽一口煙,說:“你連彭錚都說了,唯獨瞞着我,你以爲告訴了他,這件事還能瞞得住嗎?他覺得他真的會因爲說幾句喜歡你,愛你,然後放棄他的野心,放棄他的計劃?放棄他往上爬的機會?你懷孕,最高興的人就是他,你們湊在一起算計着這個孩子的死亡,而我呢?我就這樣被他當猴耍,讓他來看我的笑話。”
我苦笑,原來在蓉蓉那裡,那個笑容並不是我看錯了,那是嘲笑,他在笑沈易,連自己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沈易說:“我只想弄明白兩件事。”
“你說吧。”
“你跟黃建清,到底有沒有交往過?”
我能理解他對這件事的斤斤計較,如果換做我是他,也一定很在意。
我說:“沒有,那些照片只是意外。”順便反問:“其實我更好奇,到底是誰把意外變成巧合,還要特意給你看?”
沈易故意假裝沒有聽我的疑問,只是接着自己問我:“那些信,你真的沒有收到?”
“兩封。”我已經說過了,“而且我前幾天纔看到,當時沒有開封,我以爲是同學寫的道別信,它們放在了一起。”
他微微思量片刻,什麼都沒有再說。
我等得久了,便問他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沈易沒吭聲,在我的耐心快要消磨乾淨時,半倚在樹上開口。
“陳燦說的不錯,她看錯了我,九年前你看到的全部都是假象。”他頓了下,說:“那時候我就知道陳銳,我的未來就已經鋪墊好了往前的路,從我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遲早有一天會分開,可我沒告訴你,是我虧欠你……”
“你早就知道?”我愣了,可他那時明明很開心。
我們一起騎單車去鄉下采過果子,一起翻人家的圍欄,被狼狗追的跳過小清溪。一起被罰站過,一起進學生會,一起出版報,還一起主持過校慶捧過獎盃。他爸媽不在家,我還在他家過過夜,兩個人躺在一張牀上,緊緊拉着手睡過一夜。
我們去坐過山車,我抱着不敢睜眼的他大喊大叫,躲在棉花糖後面接吻。還當着老師的面手牽手逛校園,在音樂室裡合奏唱情歌,臨考試前緊張的湊在公園裡做題不說話,約好了要一起考醫大,大學畢業就領證結婚,要一輩子在一起。
我無法想象,他在跟我做這些事,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會與我分開。
那麼我對他而言,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存在,他的這句話,直接改變了我們曾經相愛的意義。
“所以,你一開始,就只是想玩玩,是這樣嗎?”我像在海中航行,被大浪打翻的船,支零破碎,隨着波濤翻涌,慢慢地沉入海底的黑暗,只待他一句話,便開始腐爛。
沈易默然,轉頭看了我一眼,很平靜的重新點一支菸,淡淡的回道:“是。”
一個字把我擊垮,我眼裡頓時模糊,沒有憤怒,只是覺得悲哀,爲我自己感覺悲哀。我用我全部的青春愛上了一個男人,爲他付出感情,付出等待,最終換來一個一無所有的結局,換來一個只是玩玩的結局。
我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你當時一定覺得我是個傻子,會在心裡嘲笑我吧。”
“沒有。”他回答的絲毫沒有半點波動,依然是那副表情,那副語氣,他說:“我那時候,是真的愛過你。”
話必又覺得好像缺點什麼,開口補了一句:“只是沒有你那麼愛罷了。”
我捂着肚子彎了彎腰,我待這個孩子不好,他沒有讓他死,也沒有讓他好好的活,我猶猶豫豫,不夠決斷,我到現在連自己都搞不清,他的存在到底是爲了什麼。
沈易滅了煙,等了一等,扶了我一把,說:“先去做個檢查。”
“不用。”我一手按着樹身,艱難地說:“帶我去手術。”
他不動,我說謝謝。
沈易是把我抱起來了,不過不是去手術室,他在這裡有認識的人,替他找了一個婦產科的醫生,把我交給了她。
我任她們擺弄,這個孩子還小,要做的檢查不多,情況也並不太好。
也許他還存有僥倖,是想確定,我到底有沒有懷孕。
我也不知是哭得太多了,還是最近事情太多,覺得很累,最後閉上眼睛睡了一覺,睜開眼是在病房裡,周圍很乾淨,房間也很大,只有我一個人。
我沒有動,沈易他還沒有要害我,我完全可以就這樣躺着,不用想着要怎麼逃跑。
我摸了摸褲子的口袋,手機還在,卻沒電了。
我安安靜靜的躺在牀上等着,十幾分鍾之後,他推門拿着幾張單子進來,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他在我睡着的時間裡,又抽了很多煙,整個人都有一股苦苦的味道。
“打黃體酮吧。”他揉着額頭,冷不丁的開口。
我下意識的嗯了聲,沒有反應過來,又過了一會兒才猛然回過神來,從牀上坐了起來。起的猛了,腦子裡又嗡嗡作響,彷彿一大推小蟲子在耳邊飛。
沈易扶了我一把,把枕頭豎起來放在牀頭,讓我靠着,順帶着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我弄不清楚。
到底剛纔是夢,還是現在是夢。
我不確定的問:“你說什麼?”
沈易攥了攥手,垂下眼面無表情的敘述:“孕酮很低,胚胎髮育不好。你貧血,有一點低血糖。”
“你到底什麼意思!”我開始衝他吼。
他想要這個孩子嗎?那爲什麼要對我說那些,騙我到底豈不是更好?
沈易手機響了,他倦倦的站起身,開了窗戶,趴到窗臺去吹冷風,一直在聽着電話裡的人說,自己偶爾應幾聲,“嗯……好……晚上沒空……明天也沒有……嗯……不去了,我自己跟他說……好……再見……”
他語氣比跟我說話時溫柔了不知道多少,我猜電話那頭一定是蘇娜,說不定又在約他去吃什麼雞蛋仔。我過去還覺得沈易是不喜歡她的,可如今開始懷疑自己,因爲我根本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這個我認識了十幾年的男人。
他一直在演戲,像彭錚說的,他的演技騙過了我,騙了我這麼多年,我卻還以爲他是個好人,他做壞事是有他的苦衷。
到頭來,我纔是那個蠢貨。
“別哭了。”他沒有看我,只是冷冷淡淡的命令。
我抓過枕頭來抹了一把眼淚,“我要見陳燦,你讓她來。”
沈易沒有理我,自顧自的說:“我還沒有做好要當一個父親的準備。”
“我沒有要把他生下來!”我真快瘋了,被他的反覆無常,折騰到要瘋掉!
“可送到的禮物,我會接受。”他轉過臉來看我,我像個瘋婆子,像個潑婦,愣愣的看着他,聽到他說:“把他生下來吧。”
他眼睛裡閃過一抹異樣的情緒,我看着他的嘴巴,一開一合,緩緩的說:“把孩子生下來,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