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燃不得不承認和他並肩而坐的女子如果是在大學,絕對符合學院裡對所追求的異性最美好的想象。
這個年代的衣衫可能不華麗,她簡簡單單的藍色毛線衫外套,下身露出如霜腳脖子的九分休閒褲和平底鞋,和她越靠近越能感受到空氣裡氤氳的甜香,不加雕琢和粉飾的精緻面容,像是隻屬於這間教室裡這個角落,這個時空片段裡光影中的立體繪像。
這些事物,程燃曾經從未經歷過,那是一種玄妙的感覺。
如同《星際穿越》裡未來被困在超立方體的父親,通過書房的引力波穿透時空向過去的女兒示警。他撥動了時空的命運線,光陰山海倒轉,他沒有中考失敗進入第四中學,而是一步邁進了第一高中,他的世界重新洗牌,和他遇到過的人們,人生的路線同時發生了轉折,自己的父母,謝候明,謝飛白,姜紅芍,程斌……那些一個個人,像是縱橫阡陌的棋盤重新打亂,進行了重新的定位,一個個人走上了不同的軌跡,甚至此時坐在他身邊的……秦西榛。
程燃有一種凌駕於世界的超然,好像他比世界多出一個維度,可以干擾影響到三維世界的運作,那些人們的際遇命運,像是一根根無形的線條,似乎伸出手,就能把他們帶往不同的方向。
但其實,程燃知道他即便有這樣的能力,卻未必就能如願以償。改變和影響到某一個人所帶來的後果往往也無法預知。
就好比他雖然和秦西榛這麼並肩而坐。可偏偏卻是在這樣雜亂找不到調的音樂,在這貝斯時不時搗亂的串音和鼓點盲目的敲擊的噪聲之中,一點也不符合對美好事物的想象。
然後,在這樣的噪音裡,秦西榛突然開了口,“程燃,你對人生是怎麼看的?”
程燃“噢……”得微張了一下嘴,這是她在努力適應自己老師的角色嗎?這種時候是打算放雞湯?
他想了想道,“人生就像是吃一盒來歷不明包着不同顏色糖紙的巧克力……”
“嗯?”秦西榛歪過頭來,打量着他,“有點意思,然後呢?”
“你永遠不知道你接下來打開糖紙吃到的是什麼東西,”程燃停頓了一下,“就好像我現在……吃到了一條蟑螂。”
秦西榛對人最大的特質就是擅長傾聽,聽着程燃還思考了一下說前半段,還有點像是在音樂學院聽過的伯特蘭·羅素的哲學意味,然而程燃後半段說出來,她目光驟然一睜,這是……什麼形容啊?
秦西榛面露慍色,啪!一揮手打了他肩膀一下。
程燃揉了揉肩膀,老秦你很暴力啊!
她脣角輕輕一揚,“你爲人要是像你的成績一樣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你也不會吃這麼多苦頭。”
程燃不以爲然,“你要是不那麼小肚雞腸,我們也許也能成爲朋友。”
秦西榛貓眼眯了一下,突然柔聲問,“我哪條腿比較好看?”
這輕柔如貓的聲音若是換成任何一個男女之間的情形,恐怕都能人難以抵禦,心動神搖。
更何況這句話自然將程燃代入到進一高時那個巷子裡秦西榛一字馬的驚鴻一幕。
程燃幾乎是用重生者的定力拉回心神,咧嘴露出炫目的白齒,“都好看!”
“好看你個頭!”秦西榛那柔目瞬間變得凌厲,右腳順勢擡起就揣了程燃腳背一下。
看着程燃皺着眉頭痛苦的抱着腿的樣子,秦西榛蹙眉,輕聲道,“喂,你不要裝……”
程燃齜牙咧嘴,“前段時間踢球,腳傷了,體育老師說可能有點骨裂……讓我好好靜養……”
“啊……!”
秦西榛那雙眼瞳顫動起來,她知道自己學過跳舞,本身其實是有功架的,一踢還是很痛的。關鍵是要是程燃有舊傷,這可就撞上了。
秦西榛盯着程燃,她是瓜子臉,但此時因爲驚恐而兩頰有些暈紅,如果她額前再梳起一綹空氣劉海,這模樣大概就跟店裡賣的東方瓷娃娃有得一拼了。
哐啷啷!桌子被移開,程燃很沒有安全感的暴露出來,“你……做什麼?”
然後凳子往後挪動,秦西榛長身而起……
來不及解釋了。
她窈窕的身線剛剛在空氣中繃直,又矮下身來,在程燃面前一隻膝蓋着地,半跪了下去,纖細的雙手十指伸出掌握住了程燃的腳,“伸出來我看看啊……慢吞吞你蝸牛嗎……要是腫了的話馬上得去醫院處理!”
音樂學院也有舞蹈專業,秦西榛選修的就是舞蹈,也有處理過類似扭傷崴傷甚至骨折的經驗。她的腿曾經髕骨外移,戴了半年護膝。也倍加緊張程燃腿骨的問題。
“這個其實——”
程燃還不及阻止,秦西榛挽起袖子,抓住他褲腿的線縫處。兩條白藕般的手臂上顯出幾乎透出白皙肌膚青色的血管。
然後……刺啦啦!
嗶啵啵!
大力出奇跡。
程燃的褲腿就這麼被中華小當家秦西榛給徒手撕開了……
撕開了!
程燃一臉驚呆了的表情看着秦西榛。
他蓬鬆運動褲變成碎裂喇叭褲般的裂帛之中,露出了一條銅色的小腿。然後褲子無力垂搭下去,小腿就支了出來。
程燃的小腿迎面骨線條剛硬,關鍵是……上面沒有任何腫脹的跡象,甚至連紅印都沒有。
秦西榛半跪着觀察了半天,然後……她的半張臉已經陷入了陰霰之中。
“其實我想說的是……你對我好點就行了。”程燃哭笑不得。
秦西榛站起來,拍了自己膝蓋上的灰,嘴角僵硬的牽了牽,“呵呵……我現在就對你好!”“現在就對你好!”一邊說着,一邊秦西榛手化作風車,噗!噗!噗!噗!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拍擊下去。
樂隊的演奏早被此間的插曲給打斷了,然後就是嘭咚咚一陣桌椅板凳移動撞開的聲音。
程燃一趟子躥出了教室,秦西榛追到門口,咬牙切齒,“……有本事明天你再躲!”
然後,看到程燃那隻在風中奔跑裂帛的褲腿,如同田間招惹了水牛的插秧者。
身後的樂隊早已經前俯後仰。
她憋紅了的臉又終於忍不住了……到了最大限度,一隻手收回來捧着嘴,“噗!”得笑出聲來。
然後她捂着小腹,剋制着,卻怎麼都剋制不住的笑着,這幅樣子很不淑女,很不符合她的形象,但估計也顧不得了。
她就這樣在輕邑的冬日白絮中,搖曳着笑靨如花。
人生就是這樣,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歷程,會經歷破繭分娩般疼痛的成長。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她至少比很多同齡人幸福,還能工作在喜歡的音樂這條道路上,不管未來怎麼樣,還是千篇一律都是這樣。
甚至也許,這就是她今後的生活了。
她抹了抹笑出來的淚花。心想這大概是她來到一高工作以來,最開心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