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九月之後, 天氣漸變清爽,被調回親衛隊,已經是七天前的事了。
那一夜, 微醺的原遠倚欄遠眺, 寂靜的庭院黑影參差, 惟有天上之月, 幽幽流光。
“我有辦法和你一起離開這裡, 只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她轉過身來,後背輕輕地靠在欄杆上。
滿庭的鳳凰被風吹得顫然, 縷縷清香撲鼻。
無論用什麼手段去爭取自由,總需付出代價, 只看那代價是大是小。
“你說。”
這個嬌弱如柳的女子, 有着誰都無法揣測的剛強。
“無論發生什麼事, 你都要相信我。”
她的雙目閃過奇異的光,垂在裙側的素手握成了拳狀。
隱隱的不安襲上心頭, 我欲問,卻終是應了一句:
“好。”
她要我的信任,我就不問。
從這一刻開始。
樹影婆娑,在安靜的院落如泣如訴,她趴在欄上側耳傾聽, 半晌, 卻已沉沉睡去。
鬧騰了半天, 她必定是累了。
我吹熄了燈火, 黑暗中, 長久地凝望她毫無防備的的睡顏,一夜無眠, 直至破曉。
主人宿醉醒來,神色很差,只叫我把淨戈送到他寢室處,讓我在門外聽命。
眩目的陽光熾熱逼人,炎夏如火,盛氣凌人。
主人的寢室外只栽種了低矮的薔薇,十里開外,無半棵可遮陰的樹木,我立在門外,在烈日下曝曬着,汗水滲溼了長衫。
“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伺候淨戈姑娘了。”門開了,主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眯起雙眼,悠然開口。
我一驚,暗自思量這幾天的行事舉動,並未發現有半分的破綻。爲何主人會作這樣的安排?
“遵命。”儘管滿腹疑慮,卻不能詢問。
主人勾起了脣角冷冷地笑着,俊逸的臉上難以看出半絲情緒。
明晃晃的陽光落在紅白交錯的薔薇花上,一片絢爛。
我重回親衛隊,應該是她的安排,除了她,沒有別個能左右主人的決定。
無論如何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也罷,許給她信任,我不再猜疑。
光陰是抓不住的疾風,從指逢間穿流而去。
蘇家各個庭院所栽種的植株,有些已過了花期,一夜風吹,滿地碎瓣。
不在她身邊,不知道她的事情,只零散地從下人們閒暇時的交談中得知她的近況。
大少爺吩咐下來準備香燭,他要和淨戈姑娘到龍母廟。
前院又搭建戲臺了,不知道這一回請的是哪個戲班。
今夜是大少爺的壽誕,請來的歌伎舞伎聽說都是醉夢樓裡面的。
我們蘇家園子裡什麼花沒有,怎麼大少爺和淨戈姑娘還要到外面山上去賞花?
這次要多備一頂轎子,明天去賭坊的還有蘇二小姐。
今日廚房不用做主子的飯了,大少爺二小姐和淨戈姑娘都出去呢。
開始的時候,只聽說主人帶着原遠東遊西蕩,但慢慢地,議論中,卻加入了蘇玳的身影。
不會是蘇玄墨的意願,也不可能是蘇玳的惡作劇。
原遠做事,總出人意料,這樣的發展,是她的主意。
這件事牽扯到蘇玳,難怪她需要我的信任。
雖給了她承諾,不放心卻仍是不放心。
“花隊長?”
“我在聽。”屏除雜亂的思緒,我靜浮躁的心。
“那我們是不是明日動身?”聰穎心細的杜鵑應該覺察到了我的異樣,但她仍是保持着一貫的恭謹,只討論與任務相關的事情。
“今夜動身。”
龍林戩飛鴿傳信,說路上遇到了麻煩,請求支援。我請示過主人後,他命我帶着杜鵑前往與之匯合。
對於這樣的安排,不能不讓人起疑。
一般這樣的情況,派的應是守城親衛那邊的人,然而這次卻調遣蘇家排名一二的殺手前往,可見此事非同小可。
按照書信上的指示,他應該身在向陽谷附近,離鳳都不遠……莫非,龍林戩就是剛從鳳都出來的?
收拾好行裝,靠在窗邊看斜陽一點一點地西下,天色終究黑沉。
這幾天都沒有什麼胃口,照例沒有吃晚飯,胸口附近的地方隱隱漲悶,試着運氣,卻也自如。
“花隊長,一切準備妥當,是否現在起程?”門外,杜鵑等着我的回答。
推開房門,我大步走出去。
“馬匹栓在後院側門外。”杜鵑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風翻得厲害,一路花影搖曳,明日不知道又將花落多少。
胸口的漲悶漸感明顯,我放緩了腳步,運功抵禦那莫明的不適。
“花隊長?”杜鵑似有覺察,遲疑地開口喚了一聲。
我依舊走着,也不應答。
胸口那團鬱結之氣已慢慢消散,只是來歷不明,使人憂慮。
我最近並無受傷,也無恙疾,怎會突然如此?
也許……是心病?
每次想起原遠,心裡都像被揉成一團,既甜蜜又痛楚。
繞到蘇家後園,出了側門,果然有兩匹棗紅色的駿馬栓在樹杆。
今夜月光明淨,適宜夜行。
翻身躍上馬背的那刻,心臟沒由來地猛然絞痛,身形一滯,險些跌落馬下。
“隊長!”杜鵑奔了過來,被我以眼神制止了。
“不要緊。”我攥緊了繮繩,心臟的疼痛感竟似幻覺般不復存在。
莫非剛纔只是我的錯覺?
“走吧。”我策馬揚鞭,踏着鋪滿月光的小路前行。
杜鵑在身後緊隨着,有節奏的馬蹄聲驚擾了夜的安寧。
想起原遠曾經說過,想學騎馬,我卻一直反對,她失望而委屈的眼神竟在此時浮現眼前。
心臟再次被人捏緊般疼痛,痛得無法呼吸,冷汗直流。
“隊長!”
耳邊除了風聲、馬嘶聲外還有杜鵑急切的叫聲,眼前的景物倏然顛倒,我的身體像碎裂開般劇痛。
背後是冷硬的地面,我聽得杜鵑在不遠處翻身下馬,然後有腳步聲朝我奔來。
“隊長,你中了毒?!”杜鵑清秀的臉孔映入眼內泛着赤紅,我轉頭看了看周圍,也是一赤紅。
“我帶你回去找阮神醫。”她當機立斷,用力將我抱起。
我只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被凌空橫抱着,頭暈目眩。
一日斷魂!
我竟然忘記了那每月會發作一次的一日斷魂!
心臟像要被撕裂開來那樣,我無法忍受。手,顫抖着摸到了腰間的長劍。
我想殺人,我想摧毀面前的任何東西!
極致的疼痛會讓人變得兇猛殘暴,我“唰”地抽出了半截長劍,劍身在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森然的白光。
我感到那個正抱着我奔跑的人停了下來,也許她正用着不可思議的目光盯着我。
“蘇二小姐。”杜鵑清冷的聲音帶着一絲驚訝傳進耳中。
蘇玳?
“把她放下來,讓她躺平。”
的確是蘇玳的聲音,低沉的,悅耳的,熟悉的。
被我抽出了一半的長劍被人完全抽了出來,我的手無力地跌落地面。
“淨戈到底玩什麼把戲。”蘇玳咬牙切齒地低咒着。
嘴脣被人輕柔地捏開,一股鐵腥味濃重的液體流入了口中。
好一會兒,我才從難以言喻的劇痛中緩過來,再次清晰地看見眼前景物時,杜鵑正在幫蘇玳包紮手腕上的傷口。
“是她叫你來的?”想到原遠時,心裡是平靜而溫暖的。
蘇玳看我一眼,目光中帶着冷冷的譏諷。
“她瞞着我教唆大哥要你出城作支援,即便在阮潮毒性發作時她也不肯告訴我你的去向,若不是我一再追問大哥,根本不知道你今夜要離開蘇家。”
我靜靜地聽着,用手擦開適才流出眼角鼻孔的血。
“她根本是想你死!”
蘇玳清俊的臉上滿是憤恨之色。
我看着手上濡溼的血污,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