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遠沒有動,只是漠然地盯着面前的劍,彷彿近在眼前的是一份被嫌棄的禮物。
“哥,大嫂這一劍下去,這頓飯還要不要吃啊?”蘇玳端着茶杯,悠然開口。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她似有所覺,還給我深深的一瞥。
別過頭時,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過她身邊的阮潮,大神醫豔麗的容顏一片青白。
“淨戈,我又怎麼捨得污了你雙手。”蘇玄墨的聲音裡充滿了濃濃的疼惜,“一切都有我呢。”
話音剛落,一陣凌厲的劍風便挾帶着森冷的死亡氣息瞬間向我襲來——
“不要——”發顫的尖叫聲驚擾了閣樓的安寧。
天際的最後一絲殘霞被黑暗吞噬,月上柳梢,是夜。
寒涼的薄刃距肌膚不到一指之遠,長劍自腋下穿過,不偏不倚。
坐以待斃不是我的風格,不是沒料到主人的出手,而是從頭到尾,我都感覺不到他的殺機。
蘇家的一等親衛,是他看着成長的,死,也要死得其所。
蘇玳依舊悠閒地端着杯子,看都沒看過來一下。原遠仍面無表情地端坐着,冷眼旁觀。
剛纔忍不住驚呼出聲的蘇老夫人和阮潮彼此對望了一眼,各自都驚魂未定。
主人發出了低低的笑聲,反手抽回了長劍。
好好的一件衣服已被劍風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心下不禁有些惋惜。
“剛纔那劍,如果正中心臟,她必死無疑。”主人把頭轉向原遠,語音溫和地道,“她死了,你的那個書生也不會復活,只是徒增一個亡魂。”
原遠只是怔怔地聽着,不言不語。
主人俯下身子,長臂攬過她瘦削的香肩。
“你一天不原諒花邀,一天都忘記不了那個書生。花邀的死,只會讓你的那根刺埋得更深!”
也許他的話是對的,也許是錯的,沒有人能夠給出正確的答案,因爲真正的淨戈,已經不在。
原遠沒有見過淨戈,此時此刻,她要怎麼去揣測一個陌生女子的心?
什麼樣的舉動和言辭,纔不至於讓他起疑。
原遠繼續沉默。
以不變應萬變,千古定律。
“花邀”主人看向我,我站起來,恭敬地聽命。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淨戈的親侍,隊裡的事情,你暫且交給得力的手下處理。”
我領命。
交給得力的手下……?一般來說,在我沒有閒暇處理隊中事務時,都是由龍林戩代爲接管的,這一次主人沒有按照慣例,難道龍林戩也正有任務纏身?
“我不舒服,想回房間休息。”原遠撐着桌面站了起來,動作稍微急促,竟撞翻了身後的凳子。
蘇玄墨大掌覆上了她的手背,擡眸凝望。
“先吃些東西再走。”語氣雖溫柔,卻是不可違逆的堅定。
原遠與他對視片刻,終究重新坐下。
蘇玄墨擊了兩下掌,外面便有侍女捧着一碟碟的精緻佳餚款步行入。
“小玳,你很久沒和大哥喝酒了。”蘇玄墨脣角噙着一抹淡笑,看向蘇玳。
“只要大哥樂意,小妹隨時奉陪。”蘇玳的笑容帶了一些不易察覺的無力。
“幫小姐換個杯子吧。”蘇玄墨嘆了口氣,“我可不想浪費了美酒。”
蘇玳怔了一下,手一鬆,從掌中跌落幾片碎裂的青瓷。
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混攪翻騰,原以爲她決絕無情,卻原來還是在意的。
酒菜具全,一頓飯卻吃得無滋無味,席間,除了那兩兄妹不時笑語舉杯外,其餘人都沉默不語。
與其說蘇老夫人是極溫善的人,不如說是性子極淡然的人,即使是蘇老爺在世時,她也很少過問蘇家的事。對待不是己出的蘇玄墨疏遠而客氣,甚至對待親生的蘇玳,也沒有絲毫母親的寵愛。
對於剛纔發生的一切,她裝作若無其事,只是明顯的緘口不言仍泄露了她內心的不滿。
自小她對那雙兒女便疏於教導,沒有盡到母親的職責,如今根本沒有責備的立場。
幾乎沒怎麼動筷,老夫人坐了一會兒後便辭席要走,蘇玄墨沒有勸留,命兩個丫鬟陪着離開。
“我也要走。”原遠等蘇老夫人走遠後,才悶悶地道。
“花邀,你陪淨戈回去。”蘇玄墨也不再強留。
“蘇少爺,我也一同……”阮潮這時也趁機站起來告辭。
“等一下,阮姑娘,你必須留下,我還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幫忙。”蘇玄墨微微眯起雙眼,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擊着桌面。
阮潮狐疑地重新坐下,顯得略微的不自在。
原遠迫不及待地走出了閣樓,我回過神來連忙跟上。
出了醉夢閣才真切地感受到夜的降臨。整個庭院寬大而幽靜,高大茂盛的鳳凰樹上垂掛着一串串燈籠,放目望去,遠處的重樓華燈,幻幻真真。
有侍女恭敬地提燈引路,我與淨戈跟在後面,緩步跟隨。
轉出了滿是鳳凰的庭院,醉夢閣在濃密的枝葉間若隱若現,從裡面透出的一點暖光,猶如天邊的星子。
“行了,你回去吧,燈由她來提。”原遠突然淡漠地開口對走在前面的侍女說道。
“但主人吩咐過……”侍女回過頭來,爲難地囁嚅着。
“那要不要我現在回去和你一起再請示主人?”原遠蠻橫地打斷了侍女的話。
“不敢……”侍女深知淨戈的身份,連忙搖頭,卻又不敢離開。
我上前一步拿過她手中的燈籠,道:“你退下吧,主人若是責備,由我承擔。”
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看我,遲疑了一下,終是離去。
“走吧,看什麼看。”原遠率先往前走去,我嘆了口氣,乖乖地跟上。
“你發什麼脾氣?”我走在她身邊,低下頭去看她,昏暗的燈光下,她鼓着腮幫,一臉氣悶的樣子。
不像作戲。
她沒有回答,我思量片刻,再度開口:“你是不高興主人沒采納你的意見?”
蘇玄墨雖非愛惜手下的主人,但蘇家要培養一個一等親衛也非易事,況且我殺了那個書生,正中他的下懷,他又怎會真的對我痛下殺手?
“這裡有什麼耳目之類的嗎?”原遠突然開口問道。
我側耳傾聽,確定這四周並無旁人,纔回答道:“沒有,現在就我們兩個。”
話音剛落,她便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了過來,我嚇了一跳,差點把燈籠弄翻落地。
“你怎麼……即使沒有人,但也不要……”我正要掙脫開她的雙手,卻驀然發現她的整個身軀都顫抖得厲害。想要扳開她身子的手定在了半空,終於,只是輕輕地,撫摸上她埋進我胸前的頭。
“怎麼了?”我放柔聲地問。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原遠,我有點無措。
“很生氣……”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來,聽不真切。
其實,這樣的結果是我最滿意的。本以爲今晚過後,再難與原遠見面,想不到峰迴路轉,竟能重陪伴她身邊。
只是爲何她竟會如此生氣?難道不希望我跟隨左右……?
失落之餘,還盈滿了難過,我還是不瞭解這個人。
那個帶着顫意的擁抱持續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她退開一步,擡起頭來。
“氣消了?”我問。
她臉色有點蒼白,有點遲鈍地搖了搖頭。
“氣什麼?”我整理着她略微凌亂的髮絲。
她木然地看着我,反問:“你不氣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你不氣我嗎?我差點害你……”她略帶激動地絞着雙手。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心中一陣輕鬆。
她不是不開心我陪在她身邊。
“不要緊,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你爲什麼可以不生氣?”她打斷了我的話,背過身去,“我很氣,我怎麼這樣自以爲是呢……我說過要保護你……卻置你於如此危險的狀況中……”
我扳過她的身子,她卻激動地掙扎開,燈籠被打翻在地上,裡面的火光頓時熄滅。
她怔了一下,卻終於安靜下來。
“沒事了。”我說。
她不說話,良久,才伸出手指戳了戳我垂在兩側的手。被她戳到的地方,正是右手手背,那處咬傷早已痊癒,現在只留着極淡的痕跡。但被她戳到時,卻仍隱隱作痛。
“你不要離開我……”她的聲音低得如果不仔細去聽,根本聽不到。
“好”我拉起了她的手,承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