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作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的時候,心中依舊隱隱的惆悵。
沉悶的午後,聒噪的蟬鳴,從樹葉的罅隙間一串串傾瀉而下的陽光,是令人懷念的夏天的味道。
我躺在一棵大樹底下,樹枝上結了一大片不知名的米黃色小花,被風吹落身上,能聞到濃郁的芳香。
“我醒了。”我微微撐起身子,側頭看向背對着我坐在不遠處的人。她烏黑如瀑的長髮上,綴滿了米黃色的花瓣,就在她轉身的瞬間,紛揚而下。
“你是誰?”她問。
“花邀。”我淡定地回答。
如果爻瑟沒有死,花邀也會一直活着。
我一直認爲,姓名只是讓別人稱呼自己的一個記號,沒有什麼實在意義。如果說,此時此刻,在我想到“花邀”這個名字時,胸口會涌動着一股暖流,也一定是因爲叫這個名字的人,給了我深深的感動。
她抱膝而坐,長長的水清色裙裾拖至綠草叢中,上面殘花點點,被她用手輕輕拂拭,一簇簇地跌落。
“感覺有點不同了。”她那雙清亮的眸子閃過深思的光芒,“和以前不太一樣。”
我坐了起來,背靠在粗壯的樹杆上,仰起頭,透過濃密的枝葉看向藍天白雲。
“不同嗎……我只是重新找回了自己。”
“哦?”她朱脣微啓,牽動着嘴角上的那顆墨色脣痣,“你以前就是現在這樣子的?”
我搖搖頭。
沒有人能在時光的面前停步,有所經歷就必然有所成長。
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恆存在,人都是會改變的。
“她們呢?”我問。
做人果然不應該自大,本以爲醒來後會馬上見得到的人,結果卻一個都沒有出現。
涼風穿過樹葉絲絲地吹來,她慵懶地眯起雙眼,彷彿很享受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還在練習。”
我會意:“琴棋書畫?”
她點頭。
再度環顧四周的時候,我發現這裡的景色非常的熟悉,卻不是阮潮所住的那座山上
“不用看了,從這裡下山,就是龍城。”她捋了捋肩側的長髮,斜目望我。
我思忖片刻才道:“這麼說來,在我昏迷的期間,你們都在趕路?”
“不然呢?”她的語氣之間帶有淺淺的嘲弄。
“揹着我嗎?”我繼續疑惑地問。
她哈哈大笑起來,盈盈水眸彎成了一勾新月。
我不說話,靜默地看她。
“你裝傻的樣子一點也不可愛。”她收起笑意,看似輕忽的目光卻隱含深意地投了過來,“我們僱了輛馬車。”
原來如此。
“這裡到龍城,不到半天的時間,就只等着你醒來。”她接着說了下去,“並且,也等着淨戈‘重新找回自己’。”
對於淨戈的秘密身份,我們都心照不喧。
“只是,蘇玳放心讓你離開她的視線範圍?”那個疑心重重的人曾經說過,她不相信任何人。
阮潮的表情陰冷了下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緩緩說道:“花小姐貴人善忘,居然連自己中了一日斷魂的毒都不記得了?”
當然記得,中了那樣的毒,她每個月都必須喝下蘇玳或原遠的血才能繼續生存,只是我一直以爲她在扯謊。那樣的蛇毒,我聞所未聞。
“難道以武林第一神醫的醫術,也無法自救?”我試探着問。
她陡地滿臉憎怨。
“若不是淨戈一把火將我的蛇兒燒死……”說至此處,她業已目露兇光,咬牙切齒。
看來我與她都中了一樣的毒,大家都無藥可救,真的很應該同病相憐。
不過聽她的語氣,似乎只要找到那種蛇,就有機會解開我們身上所中的毒,以她不輕易放棄並且小心謹慎的性格而言,必定不會再加害於我,因爲我是她試藥的最佳對象。
蘇玳把這一切都看得通透,所以才如此放心地留下我們單獨相處。
日光斜移了一點,阮潮所坐的地方漸被曬到,她站了起來,一身的碎花便翩然落下。
她用手擋在前額上,擡頭看了看天色。
“還早,不到太陽下山,她們是不會回來的。”
從一開始我就很奇怪,只是沒有去問,現在終究忍不住了。
“她們去哪裡練習琴棋書畫?”
黑色的陰影落在我臉上,她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用一隻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
“你說,什麼地方最適合讓淨戈‘找到自己’?”
她眼角含春,朱脣帶笑,說不出的嬌媚動人,萬種風情。
我幾乎馬上就恍然過來。
“你說她們去了妓院?”
“就是妓院。”她直起腰身,收回了手。
印象中,這座山往東而下,不消半天便可到龍城,若往其餘三個方向下山的話,皆需行一天一夜纔可看見人家。
“她們去的,是龍城的妓院?”我不動聲色地問。
阮潮粲然一笑,露出了雪白整齊的貝齒:“龍城的醉夢樓。”
如此招搖,蘇玳是有意想讓主人知道嗎?既然如此,爲何還留在山上,直接回去不就好了?
“今天,是她們第三次去那裡。”阮潮在我面前來回度步,水色的羅衣在眼前晃個不停。
“第三次……?”照理來說,蘇家的探子遍佈全城,稍微的一點風吹草動也會立即稟告,主人如果得知二小姐已帶着他心儀的花魁回城,不可能沒有絲毫的行動。
要麼就是蘇玳她們騙過了主人的耳目。
“易容?”答案不疑有他,我立刻可以肯定下來。
阮潮勾了勾嘴角,淡淡地笑。
“扮作男兒身後再易容,估計再難有人看出。”她看我一眼,笑容稍稍斂去幾分。
也許是想起了我曾經識破過她的僞裝。
她重新找了處陰涼的地方坐下,枝葉的陰影班駁地落在她美豔的臉上,彷彿一層迷離的面紗。
“明天……便要到達龍城蘇家了……”她喃喃自語,思慮重重。
不知道她想象中的蘇家,有多可怕。主人的憐香惜玉,只針對淨戈,其他人在他眼裡只分爲兩類:敵人和能夠利用的人。
她倏然笑了起來,混合着苦澀和慘烈,笑到最後,卻又變爲了狠辣陰險。
“終究逃不過……龍城蘇家……終究,還是要回到那裡。”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我聽得清楚,也足夠使我震驚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