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空氣一片清新芬芳,片刻便雲霧漸消,晴光千丈。
我疲憊地躺在草叢上,看漫天落葉在微風中旋轉下跌,有幾片打在了臉上,微微的疼痛。
淨戈就躺在我的身側,髮絲散亂,滿臉污垢,衣衫襤褸,任誰看見了此刻的她,都決不會聯想到絕色佳人這個詞。
我知道她醒着,儘管還很虛弱,卻沒有失去意識。
“死沒有用,跟我回去,路上不會難爲你。”
主人說過,女子是柔弱的生物,必須懂得愛護憐惜,我絕不可以對她動粗。
那麼近的距離,我知道她可以聽得見,只是她沉默着,沒有一點反應。
我很明白她的心理,面對着殺夫仇人,無法報仇,無力逃走,又不能自我了斷,是痛苦難受,也是不甘怨懟。
我坐了起來,看向她的時候發現她正茫然地看着身邊的景物,神情懵懂無知,猶如大夢初醒。
“這裡是隆安村附近的山頭,離龍城只有五六天的路程。”我估算了一下,即使不用日夜趕程,也能夠在主人指定的時間內回去覆命。
她絲毫沒有理會我,繼續目不轉睛地瞧着四周的景色。
一番風雨過後,很多樹木的葉子都仍零亂地飄落着,疏疏密密,紛紛揚揚,承載着溫暖的日光,姿態悠然。
可惜美景不逢良辰,我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思。
“起來,我們現在就上路。”我站了起來,拍拭着衣服上斑斑泥跡和殘草落葉。儘管仲夏炎熱的天氣不至於令人淋一場大雨就會生病,但混身黏溼的感覺始終讓人難受,我只想盡快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個熱水澡。
她終於把臉轉向了我,黑白分明的鳳目清亮有神,滿含警惕。
“起來。”我重複。
她依舊躺着,面無表情地盯着我,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嘖!”我彎下腰,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起來!”
她緩緩地伸出兩隻手去抓緊我遞去的手,然後非常迅速地拉到了嘴邊,張大口便咬下去——
我沒有動也沒有叫,冷眼看着她的舉動,保持着足夠的耐心。
她狐疑地瞪着我,須臾,便慢慢地鬆了口。
抽回被咬的手時,只見手背上一個清晰的牙印,皮肉反綻開來,帶着斑斑血絲。想不到如此精巧的櫻桃小嘴,居然長滿了伶牙利齒。
“現在可以起程了嗎?”我問。
“我不走。”她冷冷地看着我。
“不走?”我眯起了雙眼,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的佩劍。
她面無懼色地迎上了我的視線,淡淡地道:“除非,揹我。”
我的怒火被強行地壓制了下來,心念流轉間,纔想起她剛回魂不久,又遭逢暴雨,恐怕根本無行走的氣力。
雖不情願,但若想上路的話除此之外竟別無他法,我嘆了口氣,背過身蹲下,等她緩慢地趴了上來。
柔軟的身軀鵝毛一般輕盈,只是當她的身體貼近我背部時,溼冷的衣衫粘在了肌膚上,讓人渾身不舒服。
翻過這座山後便是村鎮,只要有銀兩,一切問題皆可解決。在此之前,只需稍作忍耐。
我自小習武,身強力壯,完全不須擔心會因此感染上風寒。但背上的人卻不一樣。青樓雖然不似富家貴族,但老鴇對於能爲她賺大把銀子的搖錢樹,必定悉心呵護,關愛備至。這種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什麼苦的嬌弱女孩兒,最不能經風歷雨。
想到此,我展開了輕功,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的村鎮掠去。
“飛……”我感到背後的人鬆開了圈在我脖子上的手,說了一句什麼。
我看了眼地上的影子,發現那個女人正張開雙臂,在我背上做出了飛鳥飛翔的姿勢。
她說的是……飛?
遙岑遠目,山外更有山萬重,天地廣闊,飛……曾是我的一個夢。
到達山下的小村鎮沒花我多少時間,我挑了一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客棧走了進去。
“姑娘,要投宿嗎?”掌櫃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給我一間上等客房,”我掏出一錠銀子放到了櫃檯上,“還有,準備好熱水和兩套乾淨的衣服,再備一桌飯菜。”
“沒問題,馬上給您準備。呵,姑娘,這邊請。”掌櫃笑容可掬地答應着,並領着我走入內堂。
進入客房,打發走掌櫃後,我把背上的淨戈放到了凳子上。她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倒滿茶水,一飲而盡。
“噗!”茶甫入脣,她便立刻整口噴了出來,眉頭糾結,神色異常難看。
我大驚,衝了過去。
“難道茶水有問題……”
“這是什麼爛茶葉!”她“啪”地一聲,重重地放下杯子。
我只覺無話可說,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兩個店小二擡了一大盆的熱水走了進來。
“兩位姑娘還有什麼吩咐嗎,沒有的話,小的就先下去了。”
我朝他們擺擺手,示意可以離開,一把嬌脆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沐浴露呢?”
我和兩個店小二都分別一愣。
“新鮮的花瓣也可以。”淨戈淡漠地補充。
“……好、好的,小的馬上送過來。”語畢,兩人匆匆退了下去。
醉夢樓的首席花魁,千金難見芳顏一面,今天我總算是見識了。
什麼溫柔爾雅,大方體貼,全是虛名。
淨戈,你好大架子。
“既然花瓣未到,你就等等。我先洗了。”我拉開屏風,準備寬衣解帶,不想她卻繞了進來。
“怎麼?”我挑眉,“要一起?”
她垂目看向我的手:“不要沾水,會發炎。”
我看她一眼,她神色漠然,說完後就走開了。
“多謝關心。”
泡進水裡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說不出的奇怪,卻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地方。
沐浴過後整個人都清爽舒服許多,我走出屏風,看見淨戈正懶懶地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
“淨戈”
不應。
“淨戈?”
不應!
“淨戈!”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叫我?”
她擡起頭來看我,疑惑地蹙着眉頭。在視線對上我時,狹長的鳳目驀然訝異地瞪大,彷彿看見了怪獸。
“嘖,國色天香。”她滿臉污垢,配合着略微輕佻的眼神,和猥瑣的登徒浪子沒什麼區別。
我幡然醒悟起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淨戈說過,死也不放過我。那個恨我入骨的女子,剛纔怎麼可能會突然關心起我手上的傷來?此時此刻,又怎麼可能對我出口讚美?
“你是誰?”
“你不是叫我‘靖哥’嗎?”她遲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你叫什麼自己不記得?”我探究地看着她。
“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沒有一點閃爍。
“那麼知道我是誰嗎?”我繼續追問。
“我保鏢?”她想了一下,“在樹林裡,你保護我。”
她神色坦然,不像撒謊。
原來這就是我鹵莽闖進去的後果。神醫說,遲了。我以爲她指的是作法失敗,無法把淨戈的魂招回來。不料卻是把魂招回來了,只是沒有帶上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