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天13年6月23。
當陽光開始慢慢灑在輝煌的永安之上時, 照出的卻並不是與以往同樣的優雅與繁華。永安城外,北魏的騎兵已經列好了陣勢,等候多時。各色的戰馬上乘着整裝待發的士兵, 目光如炬, 將勝利在望的興奮隱隱地壓抑在鐵鎧之下。我自知驕兵必敗的道理, 但在這最後的一片□□的土地上, 不勝也是沒道理的。
這是一場必勝之戰, 不但是我,南宮宛然也必然知道這個道理。然而最終我還是沒能等來他的降書,取而代之的是出現在高高的城牆之上, 嚴整以待的天子的精銳。
我輕輕地向旁邊的傳令兵擡了擡手指,旌旗一揮, 前鋒部隊便開始向前邁進。北魏軍走得很慢, 錦菡還是一身銀甲, 在陣列的最前鋒,驕傲得似乎是信馬由繮, 優雅而沉緩地帶領着北魏軍一點點地向城牆逼近。
在那片黑色壓過某個界限時,城牆之上的□□軍開始了行動。密密的箭雨自天而降,向進犯的北魏軍壓下。地面上一片黑鐵的盾牌豎起,以堅不可摧之勢繼續向前。
看到此招無效,城牆上的□□手退下, 數十架木製的投石機出現在了城頭。錦菡一聲大喝, 北魏軍立即改變了給敵軍心理壓力的緩慢行進策略。塵土漫天, 黑雲疾行。在城牆上的投石機還未準備好時, 北魏軍便已衝到了城牆之下。
頓時喊殺聲震天, 這纔是普通戰場應有的氣氛。北魏軍分成兩隊,往城牆的兩邊散去, 留出城門周邊的一大片空地。後面的部隊緩慢開進,一架架沉重的大炮在前鋒部隊的掩護下已經來到了距城牆的射程之內。十數門大炮在傳令官的指揮下擡起炮身,隨着並不整齊的轟鳴,硝煙開始在永安的城牆之外燃起。
只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永安的城牆便已不復存在。炮擊停止,原先分散到兩邊的騎兵在錦菡的指揮下合攏,由突破的那處巨大的缺口涌入。□□軍拼死抵擋,卻不過如同疾浪中的一葉小舟,很快便被沒入大浪之中。
我所在的中軍也開始慢慢地向城外移動,只是在我進入永安之後,如同魔鬼一般將一切摧毀的前鋒部隊已經過去,只給我留下了一片殘景。
狼藉的街道,雜亂的殘屍,殷紅的血跡四處橫飛,將所有房屋的顏色都染得斑駁。只是這裡比起已是一片焦土的永寧渡口來要好上太多太多,北魏只是想要迅速攻下永安,所以在突破城牆之後便直往皇宮而去,沒在再顧其他。所以房屋也好,躲在其中的百姓也好,都仍是安然無恙。
似乎是聽到最爲恐怖的預示着殺戮的聲響已經過去,民屋之中也有人大這着膽子在窗邊探望。沒有理會這些人,我命令部隊直接跟着前鋒的痕跡向皇宮的方向行去。然而卻在數步之後,前面的部隊停下了腳步。
“怎麼回事?”
韓笑陽向前喝道,傳令兵立即趕來,猶猶豫豫地說,前面有人攔在了路中。
此時擋路的,怕是些不好直接清除掉的人吧。於是我與朝笑陽策馬前行,來到了最前面。果然,一羣平常人家打扮的老弱婦孺堆在路中間,畏畏縮縮地望向我,就算嚇得發抖,也沒有移開一步。
“各位父老,我是北魏軍統領歐陽翔鳳。我在此保證,北魏軍絕不傷永安城中的百姓一毛一發,若軍隊擾民,肇事者所在的支隊全部斬首示衆。”
我笑得溫和,也說得溫和,只是眼睛卻冷冷地盯着那羣人,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有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的人,也有疑惑不信,依然眼帶敵意的人。這羣人怕是一早被南宮宛然收買,所以纔會看準了北魏前鋒過去,我的部隊開過來的時候來攔路的吧。一來想讓我親口說出承諾,二來是要讓全永安的人都來看我的表現,如有絲毫偏差,只怕是今後的名聲就不好聽了。
不過南宮宛然顯然並不瞭解他的敵人。昨日我便已經告訴過王晉汐,我可不在乎那些虛名。就算現在就屠城又能怎麼樣?歷史仍然由我書寫。
“不過,”我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那羣剛剛纔鬆下一口氣的人在突然之間又將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僅僅只是針對一般百姓而言。如果各位父老之中不小心被混入了□□朝廷的奸細,故易要在我與你們之間挑起爭端……哼,我可不管誰有罪誰無辜,誰是受了欺騙誰被奸人所迫——就像剛纔我說北魏軍擾民的連坐罪一樣,只要有所參予,一律斬首示衆,九族充爲軍奴,永不解其奴籍。”
一席話說得衆人面如死灰,我對此效果十分滿意,然後說,“各位父老可都想好了再說,今天,倒是誰讓你們到這裡來的?”
一陣沉默之後,一堆人中慢慢地讓開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是一個將自己弄得完全看不清面目的人,韓笑陽揮揮手,立即就有北魏軍上去擒他。然而沒想到的是,那人目光一凝,我暗道不好,來不及喝止士兵們的前進,那幾人便已倒在血泊之中,身首異處。
“歐陽翔鳳,今天我便要替皇上殺了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
聲線清脆,原來是個女子。只見她話音剛落,便拔出暗器向我襲來,卻在中途被韓笑陽的扇子扇飛到一邊。人羣頓時驚慌地尖叫着往四下逃竄,那女子見一計不成,便拔了短刀,疾速向我衝來。我空中騰起火焰,火苗如同蛟龍一般,躍至她的身前,將她包圍在一片火海之中。
慘痛的尖呼從已變成火團的女子口中發出,只是死到臨頭還不忘大聲地向我咒罵。
“歐陽翔鳳!你難道忘了七月七日之約了嗎?!歐陽翔鳳,你早就把他忘了嗎?!”
他?指的南宮宛然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卻並不是忘了,而是從來沒有記起過。慘叫聲慢慢地消失,火團倒在地上,焦縮成了一團黑碳。我策馬從其上踏過,也任那屍體在千軍萬馬之下被踏作泥土,然後直直地向已燃起硝煙的皇宮方向走去。
不知道那個女子究竟是何人,也不想知道這些癡男怨女的背景故事。我只是行走在我自己的故事之中,在這裡,他們都不過是路人而已。
沿着一片殘跡行去,□□的皇宮依然輝煌。就算被籠在一片殘雲之下,也絲毫不減其優雅。沒有北魏的氣勢磅礴,沒有東溟的浮華腐靡,沒有西錦的異域風情。所以這裡只是□□,也只能是□□,繼承了歐陽翔鳳的恨意的□□,也轉接了來自異世的歐翔的殘念的□□。
現在正在踏入這片輝煌的宮闕的人,不是歐陽翔鳳,亦不是歐陽。只有一個復仇者,一個沉默了十數年,將來自幽冥的恨意的火焰壓抑於靈魂的深淵,只等待着今日用它一舉將這片曾經的輝煌燃燒殆盡。
就算皇宮再大,那片復仇的怒火也是能夠燃盡的,就算是天下……
我冷哼一聲,驕傲地看着就在眼前的□□皇帝的寢宮。黑色的北魏軍已經將它團團圍住,銀甲的錦菡等在其外,見我來了便笑着向我伸出手,將我從馬上扶下來。
“名單上的人都在裡面,一個不少,”他示意門口的衛兵爲我開門,“其實還多了那麼幾個……要我陪你進去嗎?”
我揮開他的手,向身後的所有人說:“在這兒等着,不管裡面發生什麼事都不準進來!”
錦菡與韓笑陽對視一眼,然後默默地讓到了一邊,莫離欲言又止,只是行了個禮之後與那二人站到一起。殿門被打開,等我走進去之後又在身後緩緩合上。復仇?我冷笑了一聲,□□已經是我的了,就算爲所欲爲,身爲勝利者,也沒什麼好不安的。可心底,爲什麼會那麼……悲傷?
壓抑住異樣的情緒,我像一個真正的王者一樣走了進去。繞過巨大的屏風,走過靜靜的迴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讓我能夠情不自禁地勾起脣角的畫面。
寬廣的皇帝的寢殿變得十分擁擠,左右兩邊跪滿了一片身着灰白囚服的人。左邊的人較多,全是一些老弱婦孺,約有三百人左右,如果按以往的刑法來裁決,最多隻是充軍流放。右邊的人較少,全是壯年男丁,目測僅有數十人。這些人都毫無例外地用粗大的鐵鏈套住手腳連成一片,只見得滿室的哀怨與恐慌。中央的龍牀上坐着的是一身明黃色皇袍的南宮宛然,皺着眉頭安慰着懷裡着皇后裝的女子。雖然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的確很吸引人,但我首先注意到的卻並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破壞整體協調的腫脹的腰身。
原來如此……
我勾起興味盎然的笑意,難怪要派出王晉汐力爭談判了。想要保住最後的那一點皇家血脈嗎?□□的皇帝陛下。
我的出現使衆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各種可以充分愉樂我的表情。今天的我特意做了一番精心的裝扮,以火焰爲底色的華麗到無以復加的正裝,其上綴滿了細緻到絲線的裝飾。頭上帶着雕成了飛翔的鳳凰的金冠,紅寶石鑲在左右兩邊的眼睛的地方,周圍裝有火焰的飾物,使它看起來像是一隻自地府而來的帶着復仇之火的幻獸。
被囚起來的人們的眼中透出驚訝與迷惑的神色,更有甚者竟忘了自己現在的處境,直接將眼睛釘到了我臉上。南宮宛然見了我,憂鬱的神色之中竟有一絲喜悅。只是在站起來的時候衣角被身邊的女子拉址,隨着這個動作而來的是理志的清醒,他闔上眼,再次睜開時,只餘一片清澈的華輝。
死到臨頭還想要跟我談判嗎?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談些什麼,於是我搶先開口,一旦語言失了先機,便再無其意義。
“好過分呢,小宛。”
他驚異地愣在那裡,準備好的語言只怕是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當初他想和我敘舊之時,被我冷漠地無視,現在他改變策略想要與我理志談判,倒是不曾想過我會在這裡與他敘舊吧?
“你……”
“你也不過是爲了自己的皇位而已啊……”我輕皺眉頭,溫柔的聲線中帶着幾絲憂鬱,“我不指望你能爲我歐陽家報仇,可你竟連我也……哼,不過話說回來,這倒也是身爲帝王的才能的一種,對吧?前□□的皇帝陛下!”
他的神色變了幾變,最後終究化爲一聲輕嘆。我看着他在哭泣的皇后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美人點點頭,難過地放開他的衣角,讓他得以走到我的面前。
“翔鳳哥哥,”他的表情中竟有幾絲憐憫,“其實你根本沒有想起來吧?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將那段日子記在心裡?”
我眼神微微一動,這個南宮宛然,看起來像是癡情之人,其實心裡卻清醒着呢,果然不愧是思想超越歷史千年之人。這一點比起王晉汐,倒是高明太多。雖被他輕易識破,我也不尷尬,因爲他的眼睛告訴我,即使如此,他也……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你……”
看吧看吧,每個人都會鑽牛角尖的。就算是能隱忍十數年,將自己的勢力從零培育爲天下精英,被錯生在千年之前的史上難得一見的明君,也會在他的弱點前束手無策。
“小宛,”我微笑着撫上他的臉,露出可惜的表情,“你不適合成爲王者,因爲你對我狠不起來,是嗎?”
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人類是無法輕而易舉地戰勝自己的弱點的,當然也有例外,但那樣的人,往往已經失了人性,被心中的魔鬼吞噬。
“翔鳳哥哥……”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當年陷害了歐陽元帥的人都已經清理掉了,唯有葉家四百餘口,我等着你親自處理。只是……”
他回頭看了看在龍牀上抹眼淚的皇后,道,“皇后即將臨產,孩子何其無辜!只要你放過……”
“小宛啊小宛,”我笑着搖搖頭,將手收回,“雖然你已經做得很好,但想要騙過我……呵呵……”
“翔鳳哥哥……”
我輕嘆一聲,然後說,
“南宮宛然,你是皇帝,不是戲子,所以,沒有演戲的才能,就別拿出來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