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一過,寒意便一分一分的收斂起來。凍結的殘冰積雪漸漸的融化開來,在日光下映出潺潺閃亮的水痕來。
上官藍抱着一長團綿軟繡墊,在木廊下找準了日光和煦之地,放下軟墊後用力拍拍,隨後半躺着曬起了太陽。
午後的日光最是溫朗明煦,暖洋洋照得人骨縫發酥,上官藍的身旁放了一碗珍藏的櫻果,她嘴裡慢悠悠含着,似睡非睡之間,簡直要舒服地哼哼兩聲。
一旁的加菲也學主人蜷成一團,姿態集肥、懶、讒精華於一身,偶爾還從碗裡偷一顆櫻果,嚥下後再舔兩下皮毛。
“你倒是真是會享受的……!”
冷笑的毒舌,除了姬常在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他大步走上木廊,感覺着鼻間縈繞的松木芬芳,愜意的深呼了一口氣。
這次修繕的用料倒是考究——他心中暗忖道。
西門暗一聲令下,德寧宮得以大加修繕,三人在耳房擠了十餘日後,終於住進了整潔一新的宮室殿堂之中。
溫暖馥郁的內殿椒牆,厚實名貴的楠木大柱,以及迴環重疊的松木斜廊……光是所用的名貴木料,就曾堆積盈院,如今身處其中,三人都不僅心曠神怡了。
姬悠的腳步很輕,迴響在木廊間,卻是從容不迫的灑脫自在。
他走到上官藍跟前,沒好氣的扔下一隻紫錦綾盒,“這是萬歲派使者送來給你的禮物。”
上官藍“唔”的一聲含糊答應,慢慢翻了個身,半撐起手肘,接過了那隻錦盒,隨意打開一看,只見其中分上中下三層,琳琅色色放滿了十六品果子蜜餞。
她隨手抓了一把,拋入口中一個,連口齒也含糊不清了,“宮裡的御廚都不會換個花樣嗎……”
姬悠的目光凝在盒旁那一枝怒綻盛放的晚梅,輕巧的接過,漫不經心的在掌中拋着,“看樣子,我們這位皇帝陛下,對你倒真是眷戀不忘啊……”
“就憑這些蜜餞嗎?”
上官藍一邊吃着,一邊表示不滿,倒是讓姬悠不禁爲之氣結,“他天天派人送零嘴吃食給你,這份寵愛誰也趕不上!”
上官藍瞥了他一眼,“我可是很貴的……一點點零食就想收買我的心嗎?”
“哈哈哈哈!”
毫無掩飾的嘲笑聲出自姬悠口中,朗朗迴盪在宮室迴廊之間。
“怎麼笑得這般開心?”
梅選侍着一件淡藍織錦寶相紋宮裝,發間一道赤縭重珠釵熠熠垂下,她盈盈而來,宛如風中之蓮,讓人覺得眼前一亮。
“小梅你換上春裝了?真真是纖腰一束,婀娜天色……”
姬悠雙眼浮上迷醉,心頭頓時升起百十句美人如玉之詩。
上官藍微微眯開一條縫,“咦?這次的春裝好似分外別緻。”
她的目光停留在梅選侍的腰間,只見側部以精緻蝴蝶結輕挽,既束起纖腰窈窕,從側面映出華麗瀲灩的蝶舞之美,心思之巧,手工之細,實在讓歎爲觀止。
梅選侍見她果然識貨,不禁心頭得意,整了整蝴蝶結,這才道:“這是我新制的今春新裝,好幾位娘娘都覺得好,已經讓我一一改過了——只怕今年春天,這種款型也要流行一陣了。”
“你該不會財迷心竅,把浸過水,撕破的雪緞縫補到一起,矇騙那羣妃子娘娘吧?”
姬悠的話簡單直白,卻一下戳中梅選侍的心肝,非常之痛。她臉色一變,怒目掃去,頓時讓姬悠縮起了脖子。
上官藍乾脆起身,抱怨道:“你們兩個歡喜冤家見面就吵,還讓我怎麼睡啊!”
她起身端詳着梅選侍身上衣料,果然錦華熠熠之外,依稀是之前掛在西院裡的那些雪緞。
風吹得衣料簌簌而動,有細微的雪白粉末從衣上掉下,落在黑漆明光的木廊地板上,分明醒目。
上官藍用指尖微微沾些,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眼角閃過一道明光,隨即便揮手甩去。
“對了,你們聽說了嗎,新的神武右將軍已經選定了。”
姬悠想起自己方纔去取食盒時聽到的消息,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下,繼續道:“神武右將軍負責宮中禁衛守備,必定是皇上最心腹的人選,阮七死得如此突然,接替者是誰,只怕朝野已是猜測紛紛了
。”
“究竟選了誰啊,不要吊我胃口了!”
梅選侍怒嗔一聲,姬悠立刻舉白旗投降,“是中郎將沈禰。”
“這人是誰?”
“據說也是皇上軍中的舊部,先前只負責宮中禁衛的集訓,極爲低調的一個人。”
姬悠眼底也閃過一道銳利光芒來,他繼續道:“據說此人與熙王私交也甚好,此次就是熙王推薦他升任此職的。”
“熙王?那個與你對劍的人?!”
梅選侍脣邊露出一道冷笑,“熙王一心夢想着作皇太弟,於是遍交朝中大臣,手伸得老長,現下連皇帝臥榻都要染指嗎?!”
“咳咳……千萬不要這麼說,要惹禍上身的。”
姬悠左右顧看,隨後急聲阻止她如此恣意的言論。他見上官藍目光楞楞的,於是問她:“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我在想……今天晚上皇上召我去寢宮,我該吃什麼菜好……”
“……”
梅選侍無語。
“簡直是吃貨一個,沒治了!”
這是自己偷吃夜宵卻理直氣壯說人的姬悠——所謂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道屁股紅,大約就是這等情況了。
上官藍瞥了他一眼,“這有什麼好笑的——皇帝宮中的廚子手藝最好,宮女也最漂亮,賞心悅目之下我胃口大開,這也是正常!““對,對,這太正常不過了。”
姬悠憋着壞笑附和着,明顯口不對心。
“對了梅姐姐,皇上的宮女們也都換了新春裝,好似也是你巧思所制?”
梅選侍身上不爲覺察的一顫,笑容竟有些勉強了,“是我先剪裁好初形,讓宮女們照着做的。”
“也是用了你房裡先前掛的這些雪緞?”
梅選侍的手指深深攥入掌心,一片茫然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回答,“那是當然,畢竟只是撕開,並不算完全不能用。”
“梅姐姐你真是物盡其用……”
上官藍看着她,笑得嬌憨而茫然,卻又似別有深意。
“什麼?皇上又召了石才人侍寢?!”
淑妃面上一僵,隨即又緩緩放鬆了。
她拿起剛收到的信箋,仔細思量之下,心中卻是又怒又躁。
“太后說要提前回鑾——五臺山天寒地凍,山路陡峭,爲何現在急着回來?”
她喃喃自語道,手中信箋無意識的折起,放下,周而復始。
原本太后是她的至親,也是她的靠山,但此時被她發現,自己進宮幾月,卻絲毫不曾得幸,反而讓一個臣俘之女佔了盛眷——太后若是知曉,只怕是會怪她無能!
淑妃額頭微微見汗,更是輾轉難眠,想了大半夜,卻驚覺更漏聲聲,雨聲潺潺,第二天起身,只覺得頭腦昏沉,喉嚨疼痛,竟是着了風寒!
侍女們慌忙送上熱茶,又有人急着去請太醫,在牀前忙個不了。
淑妃脣色發紅,口中一陣發苦發澀,眼冒金星之下,心頭煩躁又生。她一閃身避過宮女奉上的羹湯,斷然道:“我不喝,快給我拿走!”
“娘娘,這是太醫開的藥,您還是儘早服下才是……”
平時最得她信重的貼身女官上前勸說,卻險些被湯藥潑了一身——瓷器落地的聲響在殿中聽來格外清脆!
“娘娘息怒啊!”
衆人心下一震,背上冷汗直冒,紛紛跪倒在地求饒,寢殿中頓時寂靜一片,只剩下蘇合香的白煙氤氳薰染,卻讓人更加喘不過氣來。
淑妃冷笑了一聲,雙目掃過跪了一地戰戰兢兢的人們,不耐的輕呼一口氣,壓住心頭煩躁,淡淡的說了一句,“你重新盛一碗來吧!”
女官如蒙大赦,連忙親手去舀了一碗,躬下身,將碗小心翼翼的湊到淑妃脣邊。
淑妃喝了幾口,便苦得直皺眉,此時她的鼻端嗅見一種隱約的香氣——雖然淡,卻似茉莉一般的清香。
淑妃捂住鼻子,卻越發皺起了眉——她從小就有不足之症,茉莉丹桂這一類的花香一旦嗅入,就會狂咳不止。
劇烈的咳嗽聲尖銳急喘,好似整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來,衆人慌作一團,遞水的,出門催太醫的,簡直亂成一團了。
好容易停住咳嗽,淑妃只覺得
胸肺間一陣火辣辣的痛,她一把攥住女官的裙角,冷喝道:“你身上抹了什麼?!”
女官的衣裙被驟然拽住,留仙裙的褶邊飄散而開,從淑妃指尖滑過,留在她手上的,竟有幾點白色粉末。
“這是什麼?!
淑妃聲調猛然提高,尖利之外,更帶一種陰森詭秘的意味,頓時讓女官嚇得雙腿一軟,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婢妾、婢妾什麼香料也沒擦啊!”
女官連聲叫冤之下,淑妃直起身子來,扯過手邊衣料仔細端詳。
“是這衣料本身就沾有的。”
她聲音冷淡,卻嚇得女官心頭一陣狂跳,不待她辯解,淑妃的目光停在那別緻嫵媚的蝴蝶腰帶上,“這套春裝倒是挺俊俏的……“淑妃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她端詳的目光讓女官一陣心驚肉跳,頓時語無倫次了,“這是宮外新近時行的款式,是梅選侍親手裁製的啊!”
“梅選侍……就是和石才人同住一殿的那個豪商之女?”
淑妃的目光一跳,那陰冷中混合着興奮的光芒,讓女官越發簌簌發抖起來。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宵。
雲龍盤踞的鎏金薰爐之中,銀炭低燃出暗紅的光芒,整個寢殿裡一片暖融。
雪白手臂伸出珠帳之外,取過小几上的茶盞,彷彿是一邊輕笑着,一邊啜飲着。
低低的喘息聲響起,隨即卻被什麼堵住了,只剩下絲緞衣料的輕微摩挲聲。
“你前幾天又偷溜出宮了?”
西門暗凝視着身下之人——上官藍蓋以錦被,只露出白生生一片肩頸,他的眸色一深,手掌觸及她的敏感處,引得她驀然一顫。
“是啊,還是外面街市上的東西好吃……”
上官藍上露出一片嫣紅,仍是三句不離吃喝。
西門暗霍然大笑,醇厚嗓音震得帳紗微動,“我小時候住在金陵城裡,也是最喜歡街邊的小吃攤子,手裡捏一把銅子,能從街頭吃到街尾,羽織也陪着我吃到肚子溜圓——”
他的話戛然而止,好似意識到自己又提起了那個禁忌塵封的名字。
上官藍聽到吃就雙眼發亮,好似根本沒聽到“羽織”二字,她興致勃勃道:“我們金陵城除了海棠糕,還有什麼好吃的?”
西門暗爲之失笑,“海棠糕倒是雅俗共喜之物,難得你們在深宮裡也知道——但是一些茶樓裡的小吃,你恐怕是聽都沒聽過……”
鬼使神差的,他開始講起一些平民吃食,“茶樓裡吃的酒鬼蘭豆,都是一碟一碟盛上來的,只要花兩個銅子買了一碟,便可免費的續吃下去。”
“還有油炸酥骨,雖然是被剔起肉後剩下的,但若是廚師手藝了得,那滋味簡直比什麼山珍海味還好……“他雙眸閃着光,暗夜漫漫中,彷彿已是悠然神往,“還有一味小食最是**——就是城東吉慶館的鹹菜。”
“凡是前去看戲的,都送這麼一碟,這是極賤的吃食,卻醃製得風味獨特——只可惜,那一次羽織見不得有人欺負賣唱女,一怒之下我們跟惡少打了起來,那露臺柱子年久失修,竟倒塌下來,我們嚇得再沒敢去這家。”
今夜,他已是第二次提起那個名字了。
倒真是舊情難忘啊……
上官藍眼中閃過一道幽光,隨即卻在腦中想象這樣一副雞飛狗跳的打鬥畫面,頓時笑得直顫,連被子都滑下半截,露出胸前旖旎*光。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珍藏的“那時候”。
那時候念念不忘的小吃美食,此時想來,已是隔了千山萬水,時光荏苒。
如同他記憶中的鹹菜,自己夢境中,那永遠難忘的粉圓。
俱往矣。
西門暗見她笑了一陣,隨即卻斂起歡容,呆呆的想起了什麼,竟是入了神。
“你在想什麼?”
上官藍身上一顫,纔是如夢初醒,正要回答,卻聽殿門一聲輕響,隔着珠簾如霧,一道圓團聲影疾奔而來,箭一般的射到牀上。
“加菲?!怎麼是你!”
上官藍一陣頭疼,未及責怪,卻眼尖的發現,加菲口中銜着一片衣角,仔細一看,竟是梅選侍身上的料子。
“梅姐姐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