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一落地,發出一陣柔和白光,隨即竟直挺挺豎在地上,硃砂浮現之下,透着說不出的詭異。
她磨磨蹭蹭一陣,姬悠站在廊下被風吹得直抖,揚聲抱怨道:“一些破家當值得什麼,要看什麼動靜就趕快,你家麻將可等不及了,一直喵喵亂叫着。”
“就來了……”
上官藍一邊漫聲應道,一邊將手邊屏風向中央一推,來不及多打量一眼,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夜深人靜,惟有風聲單調呼嘯,梅選侍手中的燈盞雖有琉璃外罩,卻也飄忽不定,宛如鬼火熒熒。
遠處有寒鴉被什麼東西驚起,發出黲人尖利的梟叫聲,聽得人頭皮發麻。此時此地,加菲的叫聲卻越發急促,圓胖貓身都在微微顫抖着,好似預見到某種極爲可怕的事物。
它一回頭,咬住梅選侍的裙角,將三人引向即將竣工的德寧宮正殿。
正殿之中,宮室迴廊都已頗具規模,只是尚缺一份塗牆的香椒丹紅未上,瞧着總欠缺了三分的氣派。
三人跟着一路奔跳的加菲,在正殿內走了一遭,沒發現什麼異常,三人又在中庭轉了一圈,姬悠打了個呵欠,笑道:“也許是麻將思念它家墨玉,所以才鬧了這場笑話。”
他很是備懶的欲走回耳房,上官藍連忙跑了過去,終於在耳房側邊的牆邊攔住了他,“別回去。”
她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手勁不大,姬悠卻覺得難以掙脫。
“別過去,有危險。”
上官藍收起了笑容,看着他的眼鄭重說道。
梅選侍疑惑之下,將加菲從地上抱起,點着它的鼻頭柔聲問道:“你到底是發現什麼了?”
“喵——!”
加菲在她懷裡急得前爪直蹬,尖利指甲作勢靠近她咽喉,虛虛一劃,又將一張臉都湊了上去,好似是在比畫着什麼。
梅選侍尚在懵懂,姬悠已是看出端倪,他目光一閃,沉聲道:“是那隻妖物要來?”
加菲點頭如搗蒜,姬悠面色一變,眼中閃過晶瑩光芒,卻仍安慰道:“你們不必太擔心,有我在呢!”
梅選侍正想笑他胡誇海口,卻聽一陣淒厲尖嘯,似人似獸,聽着讓人心頭一寒。
“它來了!”
三人對視一眼,心頭卻是一突,他們在牆邊蹲下身來,只見大門照壁前果然站着一道黑色身影,卻是有些蹌踉,尖嘯聲更添三分狂性!
黑影發出恐怖的尖聲,似哭又似笑,慘淡的月光照耀下,只見它繞着中庭走了一圈,竟好似聞到了什麼氣息,朝着耳房便疾奔而來。
只聽砰的一聲,大門被它撞破了大扇,終於徹底報廢。
黑影彎下腰,居然就這麼鑽了進去。
梅選侍只覺得手心裡都是汗,整個頭腦都在嗡嗡作響。她勉強找着了自己的聲音,“它找不着我們,馬上就會調轉頭出來——”
姬悠抱緊了她,三人蹲在牆角,透過門上破洞小心翼翼的朝內看,卻見——
微弱的,閃着寧馨光芒的燭光仍是冉冉一線,並未熄滅。黑色斗篷下的人影,嘿然冷笑着,朝着屏風那一端逐漸逼近。
“你知道……我是多麼恨你嗎?!”
姬梅二人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後,將目光集中在上官藍身上。上官藍扯動脣角,露了個平時懶洋洋的笑容,心中卻是暗惱:它怎麼是衝着我來了?
黑影仍在呢喃,近乎癲狂的聲調,因着某種難忍的劇痛而聲調古怪——
“即使殺掉那些庸脂俗粉,也沒有什麼用處了……爲何我痛成這樣,而你,卻可以安然坐臥?!”
黑影發出淒厲的慘嚎,雙爪如電,似在虛空中掐住了某人的脖子,隨即得意的哈哈大笑。
“你們看——”
梅選侍抖着脣悄聲說道。
只見那雙利爪之中,卻是緊抓着一隻小小紙人,幾乎要將它撕裂。
“我想要你的血……”
低沉的呢喃,好似從幽冥地獄浮起。
“喝了你的血,我身上的毒穢便會褪去……你的血,真是好香。”
黑影緩緩湊上前去,將紙人貼在嘴邊,竟似在津津有味的吸着什麼。
“這是一種幻術。”
三人靠得極近,姬悠雙目閃着深邃的光芒,悄無聲
息的說道。
黑影彷彿吸得甚爲暢快,斗篷被掀落在地,她雙手掐緊紙人,彷彿要將它整個吞噬下去。
斗篷落地,昏暗的燭光照出了它的真面目——
“啊——!”
梅選侍的驚呼,千鈞一髮之際被姬悠以脣封緘,深深壓制、輾轉的水**融,讓她頓時發不出任何聲響。
彷彿感應到這邊的異聲,黑影回過頭來,四下張望了一陣,卻讓人三人看得更加真切——
“是阮七!”
姬悠倒抽一口冷氣,終於說出了這個熟悉而剛直的名字。
“她怎會變成這個模樣?!”
與平日裡冷傲剛直的武者形象不同,脫下面具的她有着一張讓人屏息的絕美容顏,晶瑩剔透,卻微微抽搐着,泛着極不正常的嫣紅狂意——脣邊那兩道森然白亮的獠牙,帶出未乾的枯暗血跡來!
她轉過身來,雙手輕舞之下,露出青黑幹虯的臂爪來,竟似蒙上了一層密密的鱗片。
這一刻,她已經不能稱之爲“人”了!
“喝了你的血……身上便有你的香味,他必定會回頭來看我……”
宛如夢囈的低語,混合着妖物的粗粗喘息着,讓人不寒而慄,卻又莫名鼻酸——
“我已經有了陌然的臉,只要再有你的香味,他就會回頭來看我,哪怕只看我一眼……”
宛如怪梟的笑聲在這一瞬暴衝而起,阮七衝上前去,欲將屏風打翻,卻好似遇見了無形的阻隔,瞬間竟腳步踉蹌,毫無章法之下,半步不得前行。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麼會看見大江大河阻擋在前?!”
癲狂的尖笑聲響起,阮七沖天而起,卻仍不能脫出這種透明的桎梏。
“還有兩個人,還有兩個人……你們躲到哪裡去了!”
長爪暴起,近在咫尺,卻偏偏抓不住剩下的兩個紙人。
梅選侍心驚膽戰的看着這一切,眼見阮七好似被什麼陣法所困,不由的鬆了一口氣,正要拉兩人奔離,下一瞬,局面發生了不可思議的逆轉!,只見平空一道銳利刀氣襲來,打在正中央的屏風上,頓時九宮陣局爲之一破!
阮七腳步停頓,眼前卻好似爲之一清——下一瞬,她發現險峻的大江大河已消失不見,眼前所見,竟是一堆東倒西歪的桌椅!
她隨即看向自己的掌心,血紅雙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狂怒意——掌心緊掐住的,竟然不是少女奄奄一息的雪頸,而是一個皺巴巴的紙人!
她隨即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聲,利爪一伸,正要將四周的一切都摧毀撕裂,左後方位卻襲來一道銳利邪魅的刀氣。
電光火石之間,阮七回身一擋,身上又流出青黑色的血來,整個人因劇痛而更趨瘋狂!
她一躍而起,雙爪直撲身後的暗襲的刀者!
幽淡微弱的月光照下,映入上官藍三人眼中的瘋狂刀者,竟是——
“小森!”
梅選侍驚呼一聲,隨即又被姬悠以脣封住了嘴。
疏淡月光照出小森的人影,雙目似睜非睜,整個人好似失魂落魄一般,腳步向前,刀氣凜冽。
“他……看起來好象不對勁啊!”
姬悠皺起眉頭,悄聲說道。
梅選侍仔細打量了一下,急得趕緊將他推開,“不好!小森夢遊的怪病又發了!”
上官藍的目光一暗,仔細凝視着場中的小森,只見他周身衣袍鼓盪,無風自動,裸露在外的肌膚逐漸出現赤紅紋路來——蘇幕所下的封咒,再一次重現了!
怎麼可能,我明明已將咒術解開了?!
上官藍正在驚愕苦思,小森連出數刀,刀刀都是詭異酷冽,阮七兇性更熾,兩人激烈對戰之下,罡氣內力將屋內之物震得七零八落。
“我的全部家當啊!”
姬悠地低喊出聲,梅選侍望着重疊輕放的雪緞花料被撕得一地,內力激鬥之下,小森的皮膚上赤紅色咒文越發凸現,蔓延全身宛如異獸,阮七雙爪上的鱗片也在月下發出錚錚光亮!
他們分別中了兩位宗主的奇門咒法,處於瘋狂開殺之態,任誰也無法將之分開!
雙方不耐房中的打鬥,逐漸朝門邊移來,利爪輕揮,殘餘的半扇門板再也承受不住蹂躪,徹底化成了碎片。
下一瞬,驚愕得幾乎石化的丹離三人,頓時失去了屏障,突兀的出現在阮七和小森面前!
“梅……選侍……”
小森半開半閉的眼中,圓瞳滴溜溜一陣亂旋,他好似尚有知覺,認出了一直服侍的梅選侍,氣若游絲的說了三字,隨即僵直當場,竟發出了安詳綿密的微微鼾聲!
他、他居然進入了熟睡!
三人驚得目瞪口呆,頓時哭笑不得,一時卻忽視了一旁虎視眈眈的阮七。
阮七雙眼死死瞪向三人,在觸及上官藍身影時,雙目暴睜,眼球周圍竟裂出絲絲紫紅血絲,神情扭曲宛如妖魔!
“你的血……給我你的血!”
她口中喃喃道,飛身撲向上官藍,利爪在月光下閃現凌厲恐怖的光芒!
這下可怎麼辦?
上官藍眼睜睜看着利爪朝自己襲來,心知只要催動袖中隨意一道符咒,便能輕易將之擊退,然而——這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電光火石的一瞬,她好似驚呆當場,直楞楞的站着,不閃,不避。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天外橫空一道雪亮槍影直射而來,瞬間射中阮七,竟是當胸而穿!
強大之力使得阮七旋了半轉,這才踉蹌倒地,飛血如蓬,在幽暗的夜色中遍撒開來!
回頭的瞬間,她的眼中映入那人熟悉而震驚的表情——
你終於來了。
她渾身抽搐的伏倒地上,拼盡全身力氣,深深的,深深的凝視着他。
西門暗,這一瞬宛如冰封的石像,僵立當場!
“怎會是你?”
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低沉,然而艱澀無比。
“哈哈哈哈……我變成這樣,你還能認出是我啊!”
阮七尖聲慘笑着,聲調卻是親暱而灼熱,甜蜜中帶出別樣的不祥——她就這般摔倒在泥濘裡,胸前血涌如泉,宛如一隻折斷羽飛翼的銀蝶,讓人望之心酸。
她的呼吸粗而急喘,眼中血光卻在淡淡消退,隨即她伸出了手,吃力的,微顫的伸向西門暗。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着他,好似在祈求着什麼,平素黑亮冷然的眼眸漸漸染上了陰翳,光芒不再。
西門暗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將她抱起,連點數處穴道,冷聲道:“活下去。”
“沒有用了……”
阮七搖了搖頭,吃力的低聲道:“不用再救了,我已經成這個模樣了。”
她悽然一笑,長髮垂下,擋住了她所有的神情,“失去了伏矢之魄,我便不再是個完整的人,體內血毒氾濫,便會化身爲嗜血的妖物……”
“天下能人異士衆多,總會有辦法的。”
西門暗眉間皺得死緊,沉聲斷然說道,隨即就要抱她起身。
阮七伸抽手,拉緊了他的袖角,“我已經無藥可救了……”
她再也說不下去,就勢躺在他懷裡,感受着那份安心與熱力,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逐漸模糊起來,惟有那雙冷然幽沉,卻難掩急怒的雙眼,最後一次的,印入她的心中。
“西門大哥……”
她喃喃喊着那個自他登基以後,便不曾再用的稱呼,輕輕的,朝他懷抱深處縮了縮。
“好冷啊……”
她的聲音越發微弱,響在他的耳邊,卻宛如十年前初見那幕——
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少女蜷縮在雪地的牆角,面上滿是血污,瘦得好似一隻小貓仔一般,被他抱起時也未有掙扎,只是緊緊的抱住了他,口中不斷喊着,“好冷……好冷……”
那時的她,被嗜賭成性的親生父親凌虐得奄奄一息。
那時的她,傷未好,便倔強的睜大了眼,執意要跟隨他左右。
那時的她,漸漸長成冰冷婀娜的女子,卻因着面上的猙獰,開始戴上鬼面。
那時的她……
西門暗只覺得心中刺痛,悲不可遏。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宛如當初,他從雪地裡將她撿回時的那般緊緊抱着,好似懷中抱着的,是自己的親生小妹一般。
“你撐住!”
他怒聲喝道,正要疾奔而向太醫院,卻聽到懷中那道微弱的聲音,含着笑意,朦朧而溫婉——
“西門大哥,我好喜歡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