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公子自斟自飲,嗓音中還帶着剛醒不久的睡意迷茫,也或者,他起牀不久又多喝了兩杯,頗有醉意了。
西門暗默然無語,取下所負長條之物,打開纏繞的布料,頓時便見一具黑琴出現在眼前。
這把黑琴略顯潤光,仔細一看卻是手把手撫摩了很久所致,木料並不名貴,制藝簡直只能用樸拙來形容,實在顯得不起眼。
“陛下所用之琴,也是如此特別啊。”
無塵公子笑聲低沉,好似迷茫的睡意仍在縈繞。
“這是我少年時代親手所制。”
西門暗說話簡直是惜字如金,但惟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原本自己怒意上涌,將投入懷中之人推開後,立刻便要疾奔出城,卻偏偏在途經後側偏殿的時候,想起了無翳公子的笑語叮囑——
明朝有意抱琴來!
那偏殿存放着自己一些古舊之物,塵封多年,卻不能丟棄的物件……他在故物堆中毫不費力的找着了這一具琴,隨即便鬼使神差的取走了它。
他的手指按上琴絃,才一兩個音,變覺得黯啞澀手,這才恍然,自己已經多年沒碰過它了。
黯澀的琴音,從他十指彈動間發出,神思飄渺間,好似回到十三歲時,自己把它遞給羽織時,她驚奇歡喜的神色——
“羽織,這是我親手伐來桐木,照着書中之圖做制。”
“才見過一次就能完整做出來,阿暗你真厲害!”
那時,她歡喜的抱住琴雀躍不已,隨即纏着自己彈給她聽,那夜的月光疏淡皎白,照在煙雨河的煙柳薄霧,一對少年男女就那般坐在河邊石階上,癡癡的彈了一夜的琴,說了一夜的話。
下一瞬,只聽錚然一聲,他感覺到手指一痛,這才從過往的回憶中醒來——
琴絃久未調弄,終於斷裂兩截,將他的手指也刺得流血了。
西門暗目光一凝,這才發覺自己走神了。
他心驚之下,終究露出沉凝苦笑來——昨夜居然會遇見陌然,真真是料想不到……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思緒竟然又回到她身上!
他劍眉一挑,道歉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
無塵公子放下了手中之杯,彷彿也觸動了什麼心事,長袖輕拂之下,玉杯叮然滾落在地,燈燭下一抹翠綠晶瑩,顯然也非凡物。
他坐直了身體,嗓音中帶着悵然感慨,長夜初曉的此刻聽來,好似也有複雜難言的心緒——
“我也曾經有一具這樣的琴,親手所制,多年不彈,前幾日乍然翻出,卻發覺已是蛛絲纏結,絃斷聲嘶,再不堪使用了。”
他的聲音帶着慵懶空芒之意,可能真的是醉了,“那一具焦尾琴,多年前我曾經無比珍愛,如今卻是連見上一眼都不敢,生怕自己觸景傷情,真是可嘆可笑啊……”
他的聲音帶着輕嘲孤寂,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這暗夜裡,只能找剛剛相識的西門暗傾訴。
西門暗心中又是一痛,連忙斂住心神,低聲道:“既然絃斷難復,那隻好下次由我長奏一曲,以博公子一笑了。”
無塵公子也隨之一笑,“千萬記得你的承諾啊。”
隨着他長袖一動,另一隻玉杯從屏後飛出,滿滿的斟了一杯,閃着琥珀般晶瑩光澤。
西門暗穩穩接了,一飲而盡,笑道:“真是好酒。”
他隨即話風一轉,“如此好酒,主人卻在這自斟自飲了一陣,就爲等待我前來,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啊!”
無塵公子低笑一聲,好似在嘲笑他的大驚小怪,“我之卜算,從不落空——你這麼急匆匆去而復返,是否難以消受美人垂青,狼狽的逃到了我這?”
他隨之哈哈大笑,彷彿親眼見到昭元帝又驚又氣,雷霆大怒的模樣,笑聲
迴盪在黎明之前,顯得越發詭譎囂狂。
“你怎會知道今夜有女子前來魅惑?還有,那個紅色錦囊究竟是什麼?!
西門暗雙眼一眯,眼中冷光一盛,駭人氣勢頓時震懾整個廳堂。
“哦?果真如此……‘他們’就這麼着急,連一夜工夫都沒耐心等,就直接向你下手了?!”
無塵公子的笑聲,仍是那般神秘詭譎,他長笑一陣後停下,聲音轉爲冷然刻薄,“你問我那個紅色錦囊是什麼——你自己難道一次也不曾聞見過類似的香味?!”
西門暗一楞,隨即,他想起自己爲數不多的召幸妃妾時,也隱約聞到類似的香味,但因爲太淡,既非催情媚藥,也對身體無害,便以爲是妃子之間流行的薰香了。
這次所聞到的,比平時都要濃郁香甜,香味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好似越發攝人心魂……
他心頭一震,隨即反應了過來,“你是說,這香味有問題?”
“哼哼……幸虧你今夜及時從美人懷中掙脫,否則,只怕你這一生,也休想要有任何子嗣了。”
無塵公子再度發揮他刻薄囂張的口舌,冷笑道:“那錦囊裡的就是改進了方子的‘絕息夢’,只要再多嗅入一點,你所建立的王朝,從此就要白白落入外人之手了。”
他的冷笑聲宛如利箭,瞬間刺穿西門暗內心隱秘的懷疑,““一個生不出兒子的皇帝……嘿嘿,贈你美女之人,真是好算計,好手腕!”
西門暗的雙眸,因他這一石破天驚的一句化爲寒冽幽黑的深潭,周身怒意暴漲之下,宛如修羅鬼神一般讓人驚駭。
無塵公子卻好似渾然不覺,冷笑聲悠長響亮,彷彿連廳堂兩側的燈燭也受這一驚,被無形氣流拂得亂顫幽晃。
“絕息夢,是世家大族秘傳之藥,家中直系嫡子若是不願再讓衆妻妾有孕,便會把一小簇香末裝入自己的鼻菸壺之中,只要輕輕一嗅,便了無煩惱。”
他語帶譏誚,繼續道:“此物無色無味,對身體又全然無害,即使是你內力修爲已入化境,也是渾然不覺。”
“我猜想,你的妃妾,無意之間,都曾染過這等香末。可即便如此,某些人仍然不放心,你這次出兵遠行,大約也邂逅了什麼江南美人,秦淮豔姬,她們身上可沒有什麼絕息之藥。所以,他們開始急了。”
無塵公子笑語中的曖昧調侃,讓西門暗怒氣漸消,眼前不期然,出現了那個慵懶貪吃,散發亂服的倩影——
上官藍。
想起這個名字,眼前便彷彿出現那旖旎一刻……那些耳鬢廝磨,宛如煙花綻放,瘋狂而絕美,讓人心神迷眩,不能自已。
“你在想什麼?”
無塵公子不悅的聲調,讓他從瞬間閃神中驚覺。西門暗心頭一震,卻隨即恢復了清明,冷然問道:“你怎會知道王慕菱會對我下手?”
“三分的卜算,五分的觀察,再加上兩分的猜測。”
無塵公子的笑聲不無得意,“是哪個女人身帶錦囊,我完全不知,但算算日期,他們也該下手了。”
他倚在長案上,隨手拿起身畔摺扇,啪的一聲展開,輕扇之下,好似不勝酒力,“其實我還知道,你原本來想我求問什麼。”
“哦?”
無塵公子輕搖摺扇,意態逍遙無比,整個人帶着醉意的慵懶,屏風上的剪影卻仍是優雅從容,風姿無雙,“你原本想問的,是要如何對抗那些桀驁不馴的術者,讓他們永遠不能與皇權對抗。”
西門暗一楞,慢慢坐直了身體,“你的卜卦,真能洞察人心?”
無塵公子哈哈大笑,整個人都乾脆伏在了几案上,“龜甲竹片不過是死物,它只能顯示機緣,又怎能懂得人心?這世上紛紛擾擾萬事,看不清摸不透,到頭來也逃不出名利二字
。”
西門暗目光一閃,犀利幽冷閃爍不定,他終究緩緩起身,隨即竟是深深一躬,“還請閣下爲我解惑。”
無塵公子的笑聲迴盪在深廣庭院中,好似連花葉也受這份激越影響,簌簌而飛,“你既然願意三顧茅廬,我今日干脆把謎底全數告知你。”
他扶住几案,凝視着手中已空的玉壺,好似惋惜的嘆了口氣,“你最近遇到的一系列怪事,紛亂複雜,好似全無關係,種種威脅也彷彿來自各派勢力,但說到頭來,他們想要的,是你身下寶座,掌中威權。”
“西門暗啊西門暗,你可知道,你生來就是不一般的人……”
無塵公子輕聲嘆息着,隨意喊着他的名諱,“你乃是天命所繫的真龍天子,命格貴不可言,任何人要想從你手中奪走皇位,除非是逆天轉命,將你的真龍氣運奪走,佔爲己有。”
西門暗默然聽着,此時想起了回京路上那天寰、天樞兩派的兇險追殺,劍眉一挑道:“殺了我,真龍之氣便能轉移?”
無塵公子身形一頓,由衷讚歎道:“你也是聰明人,已經猜到了……不錯,只有殺了你,或者施展至高之法偷樑換柱,才能轉移龍氣。”
“但是龍氣也不是天上的雲彩,會隨便亂飛,讓路人甲乙能隨便撿着,這世上,只有三種人可以順利接收你的龍氣。”
無翳公子說到此處,聲音越發冷冽,微微冷笑着,卻不往下說,而是話風一轉,“你聽過少康中興的故事嗎?”
西門暗聽着這名字熟悉,回憶起自己幼時偷聽過的私塾講課,“少康是夏朝的中興之君……當時寒浞篡位,少康的父王被殺,他逃出皇城,經歷千辛萬苦終於復國。”
“你所說的全都是正確,這是史書上寫得明白的故事。”
無塵公子輕聲一笑,“可惜啊,事實的真相,卻不僅僅如此啊……其實,夏國到了少康的父親一代,已是皇氣衰微,而寒浞登位,卻是天命所定,龍氣加身。”
“那一代的巫覡,早就預見了這變天之災,所以當時夏都破滅,卻很少有封臣前去救援。少康的復國之路,原本無望,但是有虞氏族長的女兒看上了他,爲了他甘願以全族爲殉,施展逆天之法,讓少康親手殺死了寒浞。”
“少康的身上,原本就有舊朝遺留的點滴龍氣,雖然只是微弱殘存,卻也是貨真價實的真龍氣運,一旦把當代真龍殺死,那無盡磅礴的龍氣,便會回覆到他身上——於是在少康殺死寒浞的瞬間,上天的眷顧便轉移到了他身上。”
西門暗聽完了這好似天方夜譚的故事,目光凝聚爲一點,亮得讓人不敢正視。
半晌,他終於開口了,“姬氏一族。”
他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廳堂,好似有無窮的壓迫震撼着方圓數十丈,“是我太大意了,以爲周天子一脈的姬氏已經衰微,便沒有多加防範——現在他們要學當年的少康,取了我的性命,來重新打造姬氏天下嗎?”
無翳公子的聲音仍然帶着笑意,絲毫不曾被他的氣勢嚇倒,“我可沒這麼說啊……我只是在說一個故事——長夜漫漫,天色將明,不正該說些無聊荒誕的故事,來打發時間嗎?”
他輕聲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玉壺,發覺真正是點滴無剩,於是揚聲喚道:“甄兒。”
橙衣女子甄兒盈盈而入,手中提了一壺新溫薄酒,異香四溢之下,卻也低聲嗔怪道:“主人,這壺只准喝一半。”
“好好,我聽纆蕁的,只喝一半。”
無塵公子笑着滿口答應,正要接過,卻被纆蕁縮回手去,“壺中半截處我已設下咒文,一旦您飲過了線,立刻便會爆散開來,還請主人自重。”
她瞥了一眼西門暗,把後半句“小心成了落湯雞”吞了回去,算是在客人面前給主人留了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