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詢來到林鐘憑和蕭月買下來的小院,只輕輕一拗,鎖子便斷了。
陸詢推門而入,許久無人打掃,院子裡的雜草瘋長。東西收在廂房裡,就掛在牆上,一眼就可以瞧見。既然東西擺在明面上,倒也省得他翻找了。
他取下那張稍小的弓弩。打造的很精緻,且造型奇特,並不是長條的竹子直接彎成的弓,而是短短的竹子拼接而成的。看起來既好看又結實,因爲不重,不像是武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很難惹人防備。
陸詢撫摸了一番弓弩。林鐘憑端的是個奇才,武功好,聰明膽大,又有一雙天下無雙的巧手,最難得的是那份赤誠的心性。可惜到最後,害死他的也是那份赤誠和重情義。如果林鐘憑能夠再冷血一點,也不至於早早就死了。本來做完那件事,林鐘憑就可以過平靜的生活了。或許是因爲自小經歷所致,他不大容易相信人。在江湖上游歷多年,真正交心的朋友,也不過一個林鐘憑。他還是很在乎這個朋友的,或許他這輩子,也只會真心交這一次朋友罷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瞞過林鐘憑,林鐘憑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心思和打算,知道他的一切事情。可是最後,連林鐘憑也死了。早知道他會死,他還不如當初就瞞着他,更不會請他去幫那個忙。林鐘憑廢了一條胳膊後,他怕出危險,本來已經改了計劃,不打算讓他再插手。誰知道林鐘憑卻自己悄悄的走了,只留給他兩本書和一紙字條。
陸詢的眼睛裡漸漸充血,握弓弩的手指漸漸收緊,指骨根根發白,手背上青筋明顯突起:“你放心,你的殺身之仇和滅門之仇,我一樣一樣的幫你報!”
這個腐爛的朝廷,是該被滅掉了。
陸詢取了兩張弓弩,轉身離去。
門外,一個青衣小廝恭候着他。看他出來,忙上前附耳小聲說了幾句話。
陸詢微微頷首,未在說什麼,只是徑自離去。那小廝目送他走遠後,四下觀望一番,便也匆匆離開。
眼見已是黃昏時分,林亦還在被罰站。饒是他練過功夫,也不禁覺得累了。他偷眼去瞧蕭月,蕭月卻只是閒坐在一旁,翻着蘇清痕早先給她打發時間看的一本《兵家戰略》。她才懶得研究什麼戰術,只是揀着裡面的戰役當史書和故事看。
林亦只得悻悻收回目光,看來娘還沒有消氣,他還是乖乖站着吧。
不一會,陸詢藉口給林亦診脈,向門口守衛的侍衛兵說了,這才進入營帳裡。他明明拿了兩張弓弩,卻將稍大的那張收了起來,此刻只帶了那張小弓弩過來。蕭月說是讓林亦學功夫,那隻給林亦帶過來一張弓弩就行了,蕭月的就免了。他可不想給蕭月機會生事端,雖然蕭月看似很給他和蘇清痕面子,一直都安分守己,但他覺得還是防備一些的好。
蕭月從他手裡接過小弓弩,問道:“還有一張稍大一點的。”
陸詢道:“我先幫你收着。”
“這是什麼意思?信不過我?”
陸詢大大方方點頭承認:“沒錯。所以你也不用浪費口舌跟我要了。”
蕭月氣結,卻也無話了。
陸詢又道:“還有一件事。曲猶揚摔落懸崖,如今生死不明。”若是曲猶揚真摔死在了崖底,如今天氣炎熱又已經過了這麼多天,那可就真應了他自己的毒誓:腸穿肚爛,死無全屍!
蕭月一驚:“他怎麼會掉崖?”
陸詢道:“他身上有好幾處刀傷,內力也耗損不少,本來想暫時躲起來休養,等日後再慢慢圖謀。誰知還未來得及將養,得信後的花豔霞帶着兩個人先找到了他。曲猶揚宰了花豔霞帶去的兩個幫手,最後筋疲力盡之際,硬拉着花豔霞同歸於盡了。如此,那十八個人就算是全死絕了。你我都可以了了一樁心事了。”外面守衛的侍衛兵是王斯禮的人,他並不害怕那兩個士兵聽到如此奇怪的談話,所以一五一十的說了。
花豔霞怎麼會突然得信,還知道曲猶揚的行蹤?蕭月望着陸詢,清亮的眸子裡頓時充滿了狐疑。難道是陸詢?真是借刀殺人的好計策,他都不用動手,便除掉了所有礙眼的人。
陸詢知道她不相信自己,雖然被人懷疑,卻也沒生氣,只是耐着性子解釋道:“你不用這麼看我,事情和我無關。花豔霞雖然對不起你和鍾憑,但的確是江湖上少見的奇女子。她能得信後趁機做出反擊以求自保,並不奇怪。”
蕭月仍是有些信不過他:“真的不關你的事?”她雖然討厭曲猶揚爲了自保就設計誣陷林鐘憑,可也着實覺得曲猶揚也有些可憐。最重要的是,林鐘憑是希望曲猶揚和華若雪日後能平平安安終老一生。誰料想他二人最後竟是這般悽慘的下場。若真是陸詢做的……
蘇清痕殺了華若雪,陸詢設計害死曲猶揚,林鐘憑泉下有知,真是死都不能瞑目。
陸詢只有很簡單的答案:“真的”本不想再多說,猶豫片刻,仍是耐心說了一句,“鍾憑臨死前的願望,我即使無法幫他達成,至少也不會去搞破壞。”
只一句話,便讓蕭月動容不已。她小聲道:“是我不對,不該懷疑你。”
陸詢又道:“我會命人去崖底仔細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曲猶揚真的那麼短命,我會命人好生將他安葬。”
蕭月點點頭:“鍾憑有你這個朋友,真是此生有幸。”
這話一出口,陸詢心中大慟,幾乎把持不住,只勉強保持神色不變。如果林鐘憑沒認識他,也不會受他託付,護送了朝廷官員。若非如此,曲猶揚當初也沒借口栽贓嫁禍林鐘憑。如果不是他授意,林鐘憑也不會接到去胤迷做奸細的差事。自從林鐘憑認識他以來,就沒過過安穩日子。可是從來也沒聽林鐘憑表露過絲毫不滿。林鐘憑快三十歲的人了,卻依舊保留了一顆赤子之心,反過來看自己,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江湖,所作所爲根本不及林鐘憑一分一毫。他緩緩道:“你這話說反了,我有鍾憑這個朋友,纔是三生有幸!”
蕭月只是輕輕抿了抿脣角,笑得雲淡風輕。她有個光風霽月的丈夫,她一直覺得很驕傲!
兩個人說完話,陸詢便要走,臨走前看了一眼被罰站的林亦,好心勸了一句:“差不多就算了,累着他還不是你心疼。”
林鐘憑那般年紀,娶妻三年多,卻連個血脈也沒留下,只遺下這麼一個養子。想到這裡,陸詢不禁暗暗嘆了口氣,神色黯然。
蕭月看他心裡不好受,也勸了一句:“鍾憑不會在意那些。”
陸詢原本要離去的腳步,忽然頓住,回頭看向蕭月。
蕭月道:“大胤人重視子嗣和血脈傳承,可是鍾憑卻未必看重。雖然我一直都很遺憾,沒有給他生一個孩兒,可是我想,鍾憑應該不會在意的。只要小亦能成才,他在九泉之下自會安心。所以,我們兩個都看開點吧。”
這算是開解嗎?陸詢脣角也微微向上彎起:“有你這個妻子,是鍾憑的福氣!”
這麼久了,兩個人還是第一次這麼放開心扉談及林鐘憑。
蕭月的笑容漸漸淡下去,眉目中蕩起微微的苦澀。本來想開解陸詢的,可聽了這話,只覺得荒唐,終於還是忍不住指責:“我們兩個就不要互相戴高帽子了。其實,我們誰也沒有少給他添麻煩。”不但有指責,也有深深的自責。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都希望他可以活得平靜幸福,她也確實努力讓他過得開心了。雖然那幾年,他一直都是高高興興的,可她心裡很清楚,她從來也沒能真正幫他分憂。如果林鐘憑不是和這麼平平無奇的自己在一起,而是和一個武功好又聰明的女子在一起,也許,他就不用那麼累,什麼事都一個人扛着。
陸詢聽出她話裡的指責之意。蕭月早看出林鐘憑在幫他做事,所以纔會有這麼一番話吧?臉色終於無法控制,瞬間變得慘白:“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