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焱從來都不明白,爲什麼他極盡寵愛,焰兒卻還是想逃。其實他不知道的是,她從未想走,只是那愛太沉重,壓碎了所有應有的美好。
桐風死後三日,焰兒便在黑森林的樹椏間坐了三日,不言不語不眠不休,腦子裡全是那個青衣少年溫潤如三月春陽一般的笑容。她與他相交併不深,相識也並不久,但那心與心的距離卻在綠心的葉片小曲中無限接近。
還記得那日被盛怒之下的火焱打了一巴掌,臉雖不痛,心卻肝腸俱裂。穿梭在黑森林裡苦苦尋找他的時候,她才明白那個少年在她心裡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她說“帶我走”,他便將她藏好孤身面對盛怒的火焱。他難道不知道靈力與神力是完全不能相抗衡的嗎?他難道沒考慮過這樣做的危險性嗎?是他真的那麼笨,還是他明知道後果卻還是選擇了那樣做?
是桐風,以命護她,可她做了什麼?她竟然把他害死了。
兩行清淚無聲流淌,焰兒也不去擦,任由淚水滋潤着僵硬的臉龐。耳邊有風從繁茂的樹葉間穿過,像是葉片交頭接耳的在商議着什麼。焰兒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天,也是在這裡,風還是這樣吹着,綠心倚在樹下小憩。桐風從手心中幻化出一片心形的梧桐葉交給她,說:焰兒,如有那麼一天,我帶你去看看人間的風光,可好?
人間,焰兒是知道的,那是黑森林另一端的世界。聽說,那裡有着不落的繁華,每一個故事都因爲有血有肉的生命而顯得真實和深刻。
焰兒突然就想,或許她應該去人間看看的,只是,由於坐得太久,她的身子竟僵了。
“你在這兒做什麼?”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身側,焰兒扭頭髮現身旁竟突然坐了個人。
是綠心。
面對綠心,焰兒是有愧的,是她害她失去了哥哥。焰兒想要道歉,可是“對不起”三個字還未到嘴邊就已經提醒了她桐風已死的事實。欲語淚先流,焰兒幾度張嘴,卻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見她哭得這般傷心,綠心也不說什麼,在焰兒看來,她定是恨透自己了。可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傷情緒裡,根本就沒發現綠心的反常。
是啊,桐風死了,她卻沒有表現出難過,一點兒都沒有。
“你哭,是因爲我哥嗎?”綠心突然傾身在她耳邊用氣息說着,焰兒聞言心中哀傷更甚,卻還是點了點頭。豈料,綠心突然扳過她的臉,有些粗魯的幫她抹去了淚痕。“你看着我,你現在認真的告訴我,若我現在告訴你我哥的下落,你可願意找他去?”
“……你說什麼?”焰兒當即愣住,一臉不確定的望着綠心,像是以爲自己聽錯了,又怕是自己聽錯了。桐風的下落?青兒不是說過,被炎火咒傷到後會魂飛魄散,連那一抹神識都是無可追尋的麼?
“你隨我來。”綠心左右環顧了一番,拉起焰兒就要離開,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而突然頓住。“不行,你是火神之靈,靈力太強,太容易暴露了。”綠心撓着頭想着,突然瞥見樹下方的枯枝上長着一株小小的紫芝。估計這紫芝是剛剛修煉成靈,所以靈體還是一個白胖胖的小娃娃,裹着一件紫色的肚兜。此時正四仰八叉的攤着身子躺在平整的扇形靈芝面上呼呼大睡,好不自在。
“哎,小東西。”綠心躍到樹下,伸出手指戳了戳紫芝上那胖娃娃的屁股。小東西哼哼唧唧的翻了個身,眼皮也沒擡就繼續睡去了。綠心滿意一笑,招手喚焰兒下去。“你將身上的靈力斂起來,再附到他身上,這樣就不會被你那神通廣大的哥哥察覺了。”
“我們是要去哪兒?”焰兒有些猶豫,實在想不通綠心這是要做什麼。
“你若還想見我哥哥,便依我說的做就是了。”綠心也不多做解釋,清亮的眸子裡飄着高深莫測的迷霧,焰兒看不穿也看不透。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稍稍猶豫之後就斂氣凝神附在了那株紫芝身上。
她想見桐風,她要見桐風,就是這般簡單。即便綠心要帶她去的地方是什麼刀山
火海她也照去無誤。
不過,綠心是不會帶她去上刀山下火海的,那地方,無非是黑森林與人間的連接之地罷了。
在黑森林的邊緣之地有一處峭壁,垂直往下刀削一般,據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尺,所以取名爲萬尺崖。萬尺崖下是波濤翻滾的雲海,洶涌澎湃氣勢恢宏,雲層之中間或會有曲折的閃電,伴隨着不怎麼明顯的轟隆雷聲,似是能將人的靈魂都劈散。
綠心攜着紫芝越靠近萬尺崖,附在紫芝身上的焰兒就越覺得煩躁不安。她不知道,這萬尺崖不僅是黑森林與人界的隔離之地,更是火焱修煉成神之前經歷天雷之劫的地方。這天雷劈下,痛的不僅是寸寸俱裂的身體,還有神識裡每一寸意念。那種痛,即便是有萬年修行的火焱都心生畏懼終生不願再嘗,焰兒既爲火焱心口臻離而生的靈物,自然也會對這萬尺崖生出畏懼。所以,當綠心讓她離開紫芝現出真身的時候,那一臉的慘白把綠心嚇了大跳。
“你怎麼了?”綠心關切的問,又念及那株紫芝的安危,便先行將那紫芝種在萬尺崖後的腐木之上。焰兒愣在原地,目光呆滯的望着萬尺崖邊衣袂翻飛的青色身影,剛一提步便落下淚來。
是桐風,是她的桐風。
“你來啦?”聞聲轉身,他朝她燦爛一笑,即使面如紙色,那笑容也攜着無盡的溫暖。在她面前,他始終保持着這樣的笑顏,不想她擔心,不想她傷感。即便這是最後一面,他亦要笑着說再見。
“桐風,桐風,桐風……”焰兒喃喃的喚着他的名字,始終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淚水愈加洶涌,桐風的臉也模糊在了迷濛的視線之間。她想走過去,想摸摸他的臉,但雙腳卻像生了根,竟挪不動半步。桐風見了,便朝她走來。泣然相擁,當焰兒一頭扎進那熟悉的懷抱,才知自己並非做夢。真是桐風呀,可是青兒不是說……
“桐風,你沒事了嗎?”焰兒仰起梨花帶雨的臉哽咽着問道,桐風聞言一愣,終覺得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不知如何回答,便另起話題。
“那日,我見你發瘋一般的掘着土,似是非要把我挖出來一樣,你可知我多麼心疼?”憐惜的拭去焰兒臉上的淚痕,桐風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既然心疼,又爲何不出來見我?你可知道我以爲……”焰兒淚落不止,可以說是喜極而泣,卻也滿含委屈。
“以爲我死了麼?”桐風突然就笑了。“現在這樣,跟死又有什麼差別呢?不過能這樣從容不迫的與你話別,也算是上天憐憫了。”
“你說什麼……”焰兒陡然後退一步不可思議的問道,渾身靈力在無章亂竄,以至她眼前的畫面也開始變得模糊。可是,此刻她哪顧得上這些異常,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桐風身上。
什麼叫跟死沒差別?什麼叫話別?他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嗎?
“焰兒你聽我說。”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桐風即便不捨,也只能抓緊時間把話說完。“當日我被火神所傷,靈體開始自我防禦式的沉睡。本已凶多吉少,幸得老樹翁出手相救收了我的靈體暫作封存,我這才免於一死。可是就在我甦醒之後打算迴歸本體,卻發現本體已毀,靈根也不知所蹤。你不知道,沒了靈根,我的靈體也難以存活,即使我找到綠心重獲了靈根,也已經爲時過晚。所以……”又是一聲長嘆,桐風這才繼續說道:“你現在看到的,也只是我最後一抹靈體了。”
“所以呢?”焰兒強作鎮定,卻已抑制不住那越來越強烈的抽泣聲。她以爲他已經沒事了,她以爲一切都像一場噩夢都已經過去了,可是爲什麼噩夢的最後,還是一個噩夢呢?
“靈體若是盡毀,我就算徹底消失魂飛魄散了。爲今之計,我只有踏過這冥虛幻境,進六道輪迴入世修煉。這是延續我生命的唯一辦法。”桐風無奈的說着,目光飄向那遍佈閃電的洶涌雲海,半晌纔回過頭來。“還記得嗎?我曾說過,要帶你去看看人間的繁華,如今看來,只能我先去了。”
“爲什麼呢?
”聽桐風說完,焰兒突然一揩淚水站了起來。“爲什麼要你先去?既有約定,自然得是我陪你一起去了。”
焰兒堅定的說完,拉着桐風就往萬尺崖邊沿走去。桐風在震驚中沉浸了許久,好半天才回神。甩開焰兒的手,桐風自己快步走向了崖邊。
“你別任性,一入輪迴,將會記憶全無靈力盡失,再想修煉實屬不易。而且天大地大,誰能保證我們能找到彼此?你聽話,在這兒等我,不管千年萬年,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桐風說着,作勢就要躍下,卻不料被快步跟來的焰兒給拉住了。
“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焰兒篤定的說着,拉過桐風的手用心劃出他的名字,然後將手心貼向心髒。“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你在這裡。”
桐風的手貼着焰兒的心臟,感受着那劇烈的跳動,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多想就這樣點頭應下,然後帶着她共赴輪迴,理智卻在警告他不能拿焰兒的百年修爲開玩笑。就這樣,一紅一青兩道身影飄然立於萬尺崖邊,似是風再大一些就會被吹下去一般。沒有人說話,誰也不想打破這一瞬的感動,甚至焰兒和桐風都想着,就這樣永恆的定格下去纔好。可就在這時,一道閃電突然從天而降朝焰兒劈了過來,桐風眼疾手快,連忙將她護在懷中,這道閃電便結結實實的落在了桐風的背上。那肩膀上,竟生生的穿了個窟窿。
“桐風——”焰兒驚呼,正欲上前查看桐風的傷勢,卻不料下一道閃電接踵而至,而且目標仍然是她。歷劫天雷,威力何其之大,桐風尚未從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回過神來,便見閃電再次擊向了焰兒。用盡全力往前一撲,桐風嚴嚴實實的將焰兒壓在了身下,而後背處再次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而此時,焰兒也注意到了,桐風的身子在慢慢的變輕,那抹青衫的顏色也淡了好幾分。
顯然,他的靈體在消散。桐風說過,若靈體散盡,那天地間將再也尋不到桐風這個人了。
“你快走!”桐風掙扎着爬起來,護着焰兒慢慢後退,卻不知身後的人兒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別忘了我!”焰兒的聲音突然響起,桐風一愣,跟着便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等他反應過來,那張絕美的容顏已經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茫茫雲層之後。
“放心,你也在這裡!”落入冥虛幻境,桐風只感覺身體在飛速下落。眼瞼輕闔,桐風把手緊緊的貼在了心臟的位置。焰兒,無論何時何地,你始終在這裡,在我心裡。
而萬尺崖上,焰兒望着涌動的雲層,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身旁,雷電未停,她不知道這些閃電爲何要追着自己,也覺得箇中緣由已經不重要了。頭頂上方,悶雷追擊着閃電直劈下來,焰兒卻已是連躲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看閃電就要擊中她了,突然一道紅光閃過,焰兒已消失在原地。
無邊的眩暈感襲來,焰兒只覺得置身在一片柔軟的雲朵之上,輕飄飄的無處着力。四周有熟悉的溫暖包圍過來,焰兒卻有那麼一瞬的想要逃離,可終究還是在那片暖意中沉沉睡去。
火焱望着懷中虛弱的人兒,心中萬分苦澀卻只能自己品嚐。扭頭見萬尺崖上竟還有一個綠衣女孩兒,一臉純真淡然見到他竟絲毫不懼,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許疑惑。
“我叫綠心,桐風是我哥,他已入六道輪迴去了。”綠心自報家門,坐在高高的石塊上悠閒的晃着雙腿。說罷,她又瞟了眼火焱懷中的焰兒。“她怎麼了?”
“這裡是我歷劫的地方,天雷追神力而至,自然要劈她了。”不知爲何,火焱並未因她是桐風的妹妹而心生厭惡,反而對這個清麗脫俗的丫頭生出了些許莫名的親近,便如實爲她解惑。綠心瞭然的點了點頭,繼續晃着她的腿,眼神則飄向那翻涌的雲海。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綠心自顧自的說着,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再回頭時,火焱已經離開了。綠心用手撥弄了下身旁的紫芝,自我安慰似得說道:“小娃娃,之後的千年,怕是隻有你陪我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