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裡出現
我喜歡那樣的夢
在夢裡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釋
心裡甚至還能感覺到所有被浪費的時光
竟然都能重回時的狂喜和感激
胸懷中滿溢着幸福
只因爲你就在我眼前
對我微笑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那樣的夢
明明知道你已爲我跋涉千里
卻又覺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現代】席慕容《初相遇》
現代。
許多年前, 城市的夜華燈初上。
路旁街燈下,兩個帥氣男生專注地談論什麼,絲毫沒有在意他們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是多麼的引人矚目。
“玄束, 你到底追蹤到那女鬼的行蹤沒啊?”
“稍安勿躁。”玄束淡淡地看了旁邊的陳墨凡一眼, 說到底, 會被此等女鬼糾纏上, 還不是他自己行爲不端、生活不檢造成的。
陳墨凡看着玄束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心裡越發焦躁。
“好了,此地已探察完畢,沒有女鬼的氣息, ”玄束在空氣中並指輕繞,一束若有似無的金絲被收回他的手腕, “明日再清點完最後一處街巷, 若仍是如此, 就證明那女鬼已經成功被封印回地府了。”
“…….太好了…”陳墨凡明顯得送了口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下次他再在酒吧中向人搭訕,一定會先看清對方是人是鬼。
“雖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墨凡你今後還是收斂些爲好,即使你乃冥界使者, 也始終是休與山之人, 莫要連累休與山清譽蒙塵。”玄束說完, 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陳墨凡聽了玄束的話氣得直想冒火, 可又想到仍要指望他驅走那糾纏不清的女鬼, 陳墨凡不得不連連深呼吸,告誡自己`忍`字頭上一把刀啊!
次日, 天際浮雲暗沉,昭示着雨季來臨。
依約而至的濛濛細雨,爲城市初夏帶來了絲絲清涼。
玄束於約好的地點等待陳墨凡,在超過約定時間一個小時後,他知道陳墨凡今日是不打算出現了。
無所謂地看看天色,玄束拍開身邊懸浮的透明靈體,走入了細雨中。
他對這一切早已習慣了。
一旦離開休與山,自己的至陰體質每遇這種陰霾天氣,便總比平時更容易聚集幽靈漂浮。
目的地的小巷是一條古舊的街道,斑駁的青石板、滴着雨滴的琉璃瓦佈滿青苔,連綿半日的細雨,將小巷沖刷的透着泥土和雨氣的清香。
玄束一踏進巷口,便發現了此地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默唸咒術牽出那似有似無的金絲,玄束緩步沿着石板邊未有水漬的地方前進。
隨着愈加深入街道,玄束髮現他走了許久,竟未曾碰到一個行人,而那如蛛絲般複雜曲折的岔路口,根本不像這城市尋常街道的樣子。
在一個拐角處,玄束身邊的靈體們突然飄飄晃晃衝着他盤旋幾圈表示留戀,接着紛紛向後離他而去。
玄束多少有些驚訝,那些總愛聚集在他左右的幽靈們很少如此自覺自願離去的。
“啪啪…”一陣踩水聲傳來,玄束繞過街角,在豁然開朗的視線裡,但見被雨水洗滌青翠的梧桐樹葉越過牆頭,斑駁的雨滴折射着光線,本是氤氳的天此刻竟有些微微放晴。
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綁着兩條齊肩髮絲,紅色書包和透明雨傘被扔在牆邊,她正開心地踩踏着那方落仍淨的積水,白色裙邊已經沾溼了不少。
“你爲何一人在此?”玄束走到小女孩身邊問道。
“……”小女孩聽了玄束的話,開始四周打量,似乎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你迷路了?”玄束又問道。
小女孩歪着頭看看玄束,伸手拽他的衣角,“你是誰?”
玄束順着小女孩的手勁蹲下來,和她平視,“你住在這附近嗎?”
小女孩搖搖頭,指着一條路的盡頭開心地笑着說:“一隻白色的鳥兒帶我來的…”
玄束撐起小女孩身邊的雨傘,幫她拎着書包,“莫要再玩了,我送你回家。”他現在明瞭,似乎是這古巷中有什麼困住了兩人。
輕輕提起溼漉漉的裙角,小女孩走到玄束身邊拿過書包小心翼翼的自己背上,擡起頭又一次問道:“你是誰?”
“我不知你是誰,你亦無需知我是誰,因爲這世人總會忘記的…”玄束望望天,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他將傘略略傾斜遮住小女孩,“走吧,我帶你出去。”
玄束帶着小女孩在衆多岔路的小巷中行走,小女孩似乎很開心雨傘被舉起在玄束的高度,仰頭看透明傘幕在細雨間撐起一片晴空,兩旁綠葉也彷彿隨着雨滴對她點頭清笑,映着青石板旁的苔蘚,低吟出一首古老的詩篇。
玄束的蠶絲金縷已經放到了最長,仍是未至盡頭,他心中思量,看來無論這街巷中的到底什麼,都非一般靈鬼可比。
雨珠仍然“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牆邊的梧桐葉,在天邊劃出絲絲新綠。
“這條路我剛剛來過!”小女孩突然拉住玄束的手搖晃。
“吱呀”一聲,本來是路的方向出現了一扇雙環銅釦木門,一個年輕男子開門而出,禮貌微笑,“兩位遠到而來,不妨先來寒舍稍事休息可好?”
“你是何人?”玄束神色警惕,將小女孩擋在身後,手腕金絲微微閃着光。
“我並無惡意,只是今日有幸得遇休與山之人,自是要款待清茶一杯。”年輕男子微笑說完,側身讓出門口,對着玄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玄束察覺到此人並非幽靈鬼魂,而現下帶着一個“包袱”的狀況似乎也不容他武力突破此結界。
回身低頭看了那小女孩一眼,只見她絲毫沒有懼意,眨着靈動的可愛眼眸一臉好奇,滿面都寫着“我想進去看看、我想進去看看”的表情。
玄束不自覺地扯出一絲淺笑,蹲下將小女孩抱了起來,“那便打擾了…”即決定入此莫測之地,他唯有盡力護得這小女孩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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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院中,轉過流水迴廊,玄束被年輕男子引入一進散發着淡淡柔香的小園,兩棵合抱的梓樹下有一石桌,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和一位白色長鬍子的老人家。
“相公遲遲不回,竟是邀了客人前來啊…”那美貌女子似乎十分開心有人來做客,笑着起身相迎。
“哈哈,原來是休與山的人,”長鬍子老人家捋着鬍鬚,“一晃幾十年未見,不知懷清上仙近來可好?”
“有勞相問,懷清他無事尚好,”玄束禮貌性地回答,“不知老人家是?”
“月老公公!你是月老公公對不對?”小女孩突然掙開玄束,跳下來跑到長鬍子老人家面前,伸手拽他的鬍子。
“哎呦呦!小姑娘輕點啊…”長鬍子老人家被小女孩拽地呼痛。
“你爲何知道他是月老?”玄束走過去把小女孩抱起來,退回到安全位置問道。
“外婆家的畫像上有啊,”小女孩扒着玄束的肩膀,眼神仍覬覦着那又白又長的鬍子,“外婆說那是月老公公,會送長長的紅線給別人。”
“呵呵,小姑娘年紀輕輕,懂得到不少,”年輕男子笑着請玄束坐下,遞給他一杯美貌女子剛剛泡好的清茶,“這位確是月老不錯。我夫妻二人不日即將搬離此地,月老先生是特意來幫我們收拾妥當的…”
“你們爲什麼要搬家?”小女孩問道。
“因爲這條舊街老巷過不了多久就要拆了,”美貌女子溫柔細語,遞了一杯茶給小女孩,“小姑娘,你嚐嚐,是否清甜解渴?”
玄束先一步接下那杯茶放到一旁,陌生人給的茶水,他向來是絲毫不沾。
“……”小女孩皺着臉盯着玄束,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開始晃他的腦袋,“…讓我嚐嚐,我想嚐嚐……”
玄束被晃得眉頭打結,看看一旁看熱鬧的美貌女子、年輕男子和月老,只得將那杯茶倒進自己杯子裡一點輕嘗一口,確定沒有什麼異常後,才把那杯茶放進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如願以償地抱着茶杯,邊喝邊笑得開心。
“幾位不妨有話直說,你等引我們來此究竟是何目的?”玄束向着那三人問道。
“實不相瞞,我夫妻二人無甚行囊,搬走也不過是人去屋空而已,唯一讓我們放心不下的就是它們了…”年輕男子指着旁邊流水中那兩條遊得歡快的錦鯉。
“小魚兒!”小女孩見了錦鯉兩眼放光,將茶杯隨手扔在桌子上,撲到水邊逗弄。
那條額前一塊紅斑的錦鯉似是以爲小女孩要餵它食物,激動地浮到水面撲騰,另一條眼角有粒硃砂小斑的錦鯉也毫不示弱,緊隨其後張着嘴巴呼出一圈圈水泡。
玄束快步走過去把小女孩從水邊拎走,皺着眉問:“你等想我如何?”
“這兩條錦鯉少說也有七八十年壽命了,”月老摸着鬍子說道:“誰能忍心將此等靈物留在人間,沾染凡塵俗氣啊…”
“…所以想請休與山收留它們。”年輕男子和美貌女子同時向着玄束施禮,神情懇切。
“休與山向來只渡有緣,我若擅自帶它們回去,豈不壞了懷清的慣例傳統?還請幾位另尋高明。”玄束搖搖頭,抱着小女孩起身就要告辭。
“……我要小魚兒,我要小魚兒…”小女孩撇着嘴嘟囔着,伸手又要晃玄束的腦袋。
“年輕人,今日我們相遇於此,難道還不算有緣嗎?你便帶了它們回去,懷清上仙一心慈悲,定不會棄之不顧的…”月老善目慈眉,微笑勸說着。
玄束躲開小女孩的“魔爪”,看着她一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鍥而不捨,眉宇微皺,無奈嘆氣,望着那滿目期盼的夫妻二人,玄束終是點了點頭。
“我夫妻在此謝過了!”年輕男子眉目帶喜,用木盆裝了魚兒放在小女孩懷中,“休與山之人一諾千金,如此一來我們也能放心離去了…”年輕男子說着,握住自己妻子的手,浮雲薄霧降臨,一雙鴛鴦自天而降,載着兩人就要乘風而去。
“且慢!”玄束出聲叫住他們,“敢問二位姓甚名誰,我也好對懷清上仙交待。”
“在下韓憑,這是愛妻何兒,”年輕男子微笑不已,“那成雙錦鯉就有勞休與山照顧了…”話音畢,伴着透明的風,這秀美夫妻二人騰空而去,留下仙樂翩翩,似是回贈玄束的謝禮: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
鳥自高飛,羅當奈何?
烏鵲雙飛,不樂鳳凰。
妾是庶民,不樂宋王…
“韓憑?”樂已盡,玄束打量着園中梓樹,“那這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合抱梓木相思樹了…”
“沒錯,天帝感念其夫妻真情至愛,遂任命二人爲梓木之守護靈,化生人間,所到之處皆生相思梓木,庇佑世人…”月老正說着,突然走近玄束身邊,細細打量他。
“可有何不妥?”玄束側身將小女孩遮在一旁問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月老手捋鬍鬚大笑不已。
玄束皺着眉,不打算理睬月老,轉身向外走去。
“年輕人,我以前見過你啊,那緣定三生的荷包你可還記得?”
“您怕是認錯人了…”玄束不回頭也不停步,他今日前從未見過月老,又哪來什麼緣定三生的荷包?
“等等,”小女孩一手抱着木盆,透過玄束肩頭向月老搖手,“月老公公,您還沒有送我紅線呢!”
望着玄束身影消失在園外,月老和煦地微笑自言,“小姑娘,我老人家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送了紅線給你了…”
再次回到那古舊街巷中,細雨依然滴答下個不停。
玄束撐起小女孩的雨傘,緩步走在青石板上。
此時的街巷因那夫妻二人的離去而解開了結界,不見了紛繁的岔路,稀稀疏疏趕着回家的行人也時不時的與玄束擦肩而過。
隨着細雨的漸漸停歇,玄束的視線越來越寬闊,馬上就要走出這斑駁的小巷。
“告訴我你是誰?”小女孩突然用明亮的眼睛看着玄束,“我保證不會忘記你…”
微微細陽透過樹葉折射着小女孩的眼眸,雨後初晴的天邊掛上了一道七色彩虹。
輕輕一笑,玄束蹲下身將小女孩放到地上,拿過她懷中抱着的木盆,“你年紀尚小不明白。等你長大了,若我們有緣再遇,那時,我們再相互認識不遲…”玄束說完,伸出手指放在小女孩眉心,輕輕念出一段咒語。
小女孩但覺一陣恍惚,朦朦朧朧地似是要入眠。
“去吧,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小女孩轉頭看去,果然在巷口看到了正在四處張望的父母,“爸爸,媽媽!”她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撲進自己父母懷中,濺起了一路水花。
“曉唯啊,你下了課不會家,又跑哪玩去了?”年輕的沐媽媽摟住自己女兒,擦去她額邊沾溼的雨滴。
“我去……”年幼的曉唯張口就要回答媽媽的問題,可頭腦卻一陣迷糊,她剛纔去了哪裡來着?…回頭望着舊街巷口,那裡空無一人,只有那把透明雨傘靜靜地側立在路旁。
“你看看,怎麼這樣就把傘扔了?”同樣年輕的沐澤摸摸自家女兒的頭,走過去撿起那把傘。
盯着透明的雨傘,年方六歲的曉唯歪着頭苦苦思索,究竟是不是有人撐着傘,在細雨中,伴她走過那一路青石板的古巷…
“等明年這片老城區拆遷完,新的市中央公園建起來,爸爸媽媽再帶你來完好嗎?”沐澤見女兒皺着眉頭,還以爲她仍想玩耍,不願回家。
“是啊,女兒,媽媽記得那裡有兩棵合抱的梓樹,又名相思樹,下次帶你去看好不好?”沐媽媽也哄勸道。
被父母三言兩語哄得轉移了注意力的小女孩,晃着腦袋,開始思索下一次去哪裡玩。
天際此刻已完全放晴,彩虹被洗滌地清塵不染,帶着七彩笑容凝望着人間相思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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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何氏密遣憑書,願以死明志。俄而憑乃自盡,何氏亦借與王登高臺之際,投臺而亡。王怒,使人分埋二人,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
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又有鴛鴦恆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相思之名,起於此也。
——【晉】幹寶《搜神記》
(番外相遇在千年之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