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回到王府, 月觴城懶懶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支腮,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敲扶手, 嘴角曬笑, 勾魂眼微眯, 不知道在想什麼。
告訴自己要冷靜, 但還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急躁, 怕被他看出什麼,掩飾地走到門邊。
暮色漸濃,枯葉被風拂落, 翩翩曳曳飄出高牆,紅牆碧瓦上是一片淺灰的天, 雲追逐着風, 亦或風牽着雲, 疊雲化輕絮,拖着長長的尾巴直淡到天邊, 夕照婉媚,橘金黃紅中帶點藍灰,交雜成炫麗沉鬱,一如我見到那團光霧時的心情。
“般若嘛,施主到時便知。”——撫了撫腕間的鐲子, 誰曾料想, 傳說中的法器般若竟一直戴在我手上。怪不得會做那個夢, 那個夢見阿木在黑色牢籠的夢。
“玄機大師怎麼沒跟本王提起你今兒說的事?”月觴城突然開口問道。
來了, 我就知道瞞不過。
定了定神, 淡淡地道:“他說,說破就不靈了。”
他不再追問, 懶懶地起身行來,從背後摟着我,嘴脣貼在我耳邊道,“瞳兒,你見到那光了嗎?”
心裡一跳,“……什麼光?”
他蹭了蹭我臉頰,“本王今天翻史,才知道摩訶不僅是堯國的鎮國之寶,更是渡魂的法器……”
心抖個不停,面上依然裝做鎮定,他輕咬着我耳垂,接着道,“上面還有一句話,摩訶異相,天下太平。”
“何解?”藉機側身,躲開他的輕噬,也掩飾我愈加慌亂的心境。
他勾脣不語。夕輝中的他,褪去了少許陰冷,顯出與媚惑不同的清麗純真來,晚風揚起他的發,帶着夜暮初上時的涼氣霧意拂上我面頰,我恍然想起跟阿木回山谷時的情景——如煙的霧氣沾在他衣角上,再若即若離地拂過我的衫袍……
“在想什麼?”
勾魂眼突然綻出一道寒光,我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微微眯眼,睫毛在明與暗的光影交界處投出一片似明媚似森冷的陰影,“本王讓你害怕?”
我默然不語。
他轉過我,平靜無波地看着我,幽暗如深潭的眸子裡似藏了殺戮、血腥、暴虐、殘忍,直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忽而淺淺一笑,就象淡到天邊的輕雲,卻帶着詭異,我禁不住後退一步,背後已是門扇,再退不得。
他欺身過來,熱氣和着輕音傳入耳朵,“瞳兒,你在怕什麼?”
怕他什麼?好象什麼都怕,但恨起來時,又什麼都不怕。
深秋的黃昏已有寒意,我卻遍體生汗,他凝視着我,臉緩緩靠近,靠近,脣角的弧度也越拉越大,勾魂眼內波光瀲灩,異彩紛呈,我躲無可躲,只好垂瞼逃避,繃緊的身體象拉過頭的弦,再一點點,只要一點點,我就要崩潰地打破這平靜的外殼。
他在距我兩釐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熱熱地化開在我臉上,空氣似停止了流動,呼吸也變得艱難,心裡升起莫明的恐慌,微微偏了偏頭,不想他擡起我的下巴,正對着他,眼神觸及他嘴角,那裡開出罌粟一樣的花,豔麗奪目,往上,是一雙勾魂攝魄的水眸,眸光閃閃,火星燎原。
我剛想張嘴說話,那淡紫色的脣似鷹撲,吻象暴風驟雨般降臨,駭得我僵立當場,半天才回神掙扎,他捉住我雙手,反剪在身後,繼續在我脣上肆虐。
我扭動着身子欲避開他的狂吻,他停了下來,沙啞着嗓子道,“本王現在只想吻你,你要再動的話……”
我明白他未出口的意思,立馬停止掙扎,他輕笑一聲,又吻上我的脣,只是這回減了些力道,多了些溫柔……想着未來的路,我強壓下憤怒,木然地由着他輾轉。這種被迫性質的接吻,不過是嘴對嘴,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冷冷地閉上眼。
“嘶!”
眼前的他,脣邊掛着一絲殷紅的血——我的血,那朵罌粟花一樣的笑容不見了,勾魂眼內泛起薄怒,我茫然地望着他,哪裡又惹到他了?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突又欺身,伸舌將我脣上的血舔舐入肚,細細的,柔柔的,然後笑眯眯地道,“瞳兒,真想把你吃掉。”
想到柳姐說的話,頭皮發麻,身體發寒,我終於相信——他喜歡我。
“稟王爺,雪夫人有些不舒服。”
“知道了。”
月觴城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而後捏着我下巴在脣上啄了一口,跟那人去了。
夜半,人靜,秋風捲落葉,沙沙聲不斷,清月在雲朵裡穿行,忽明忽暗的天色象我跟阿木的未來。
般若引魂,摩訶渡魂,阿木,你現在哪裡?曾臆想讓展昭去尋,但展昭擺着小爪子,睜着琥珀圓眼無奈地看着我。
阿木……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初時狂激的心情已經漸漸平復,就算我能逃離月觴城,該去哪裡找阿木?又知道哪個纔是他?莫若留在此處等他,只要他還記得來路。
風大了些,吹得窗紙啪啪作響,剛要放下窗戶,一道黑影突然現出,隨之寒光一閃,挾着鐵器的冰冷破空向我刺來。
“誰?”
低沉的嗓音讓我心頭一跳,緊接着刺向我的寒光一偏,那黑影見行跡敗露,鼠竄逃離,而後又恢復了平靜。
誰要殺我?
當玄衣墨衣問起時,我搖頭,“不知道。”心中大大的失望,那個低沉的聲音是玄衣的。
“看清他的臉了嗎?”
我仍舊搖頭,疑惑,爲何要殺我?
玄衣的臉冰寒霜凍,眼神有意無意地飄過我的脣,雙手將劍柄握得死緊,那劍……甚是眼熟,未等我細想,玄衣沉聲道,“……小姐早些休息吧。”便和墨衣一同退下了。
玄衣有阿木一樣寬厚的肩,隱而不發的力量,墨衣的身材則比較象月觴城。當初是恨他們的,但隨着時間的推移,知道太執着地糾纏某些事情,於人於己,都不得解脫,我願意卸掉一些蒼白的東西,比如恨。但對月觴城,又另當別論!
早起的時候,侍女悄悄告訴我,“小姐,玄、墨兩位大人在門外守了一夜,現在還未離開呢。”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了?
月觴城在我用早點的時候過來,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坐在旁邊安靜地凝視着我,我本就沒什麼胃口,索性放了碗筷。
煙波眉輕挑,“就用這麼一點?”
沉默。
他強行將筷子塞回我手上,“再用一些。”
知道不可拒絕,完成任務地將剩下的米粥吃完。
他似滿意,拿起巾子替我擦嘴,手頓了頓,“……上藥了沒?”
上什麼藥?半天才想起他問的是嘴上的傷,誰去管那個。
他喚人拿了膏藥來,親自替我抹上,“不要舔,這個很苦的。”
神經質的人,瞥他一眼,仍舊沉默。
窗外的天,灰濛濛的,腳踝處的脹痛酸澀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了,到今天早上越發厲害,還不時抽筋,看來是要下雨了。
雨在史雪來訪時下了下來,鋪天蓋地,我從來沒見過深秋的雨下得這麼大這麼猛,似要摧毀一切。
史雪一身雪白,襯着她的桃麗容顏,又是另一種雅緻,她居然是笑着來的,“樂瞳,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笑得桃意芳紛,“你昨兒得的那些寶貝,我都沒見過,所以過來看看,可以嗎?”她的態度親切得不容人拒絕,於是我將她讓進了裡間。
她一件一件地看着,不時發表點評論,臨到用午膳也沒有去意,我跟她不熟,自不便留她用飯,她倒落落大方地道,“樂瞳,雨這麼大,你不留我用膳嗎?”
於是,她留下來跟我一起用飯,我並無胃口,裝了個樣子陪她,她似看出來了,眼神時不時向我瞄來,落在我腰間的次數最多,那塊青玉玦,月觴城再不許我拿下。
她昨天不是不舒服嗎,來我這裡幹嘛,僅僅是來看賞賜的?不象,我忘不了她先前敵視的眼神和憤恨的臉。
我本就無話可講,她好象也沒了說話的心情,還算溫吞的氣氛突然凝滯,於是都悶頭扒着米粒。
神色難辨的臉上有一絲掙扎,她掙扎什麼?她以爲我和月觴城之間有什麼,所以跑來跟我搞好關係?
“怎麼光吃白飯,來,吃這個,王府的廚子做這個還算拿手。”她突然殷勤起來。
盛情難卻,夾了正要送入口中,不知哪裡飛來的石子堪堪將箸筷打落,“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