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那天,按安王和王妃的意思本未打算大宴,可太后那邊卻早早的着人來王府幫忙張羅着一切,正所謂“幼子始生才滿月,選書知寫未成人。”滿月宴上正是笙歌鼎沸,鼓樂齊鳴。皇上攜皇后,太后一併駕臨安王府,這等恩榮並濟更託的安王府內懷金垂紫,十人九羨。
兩個小主角在那喧鬧聲中呼呼大睡,起初還新奇的看了看周遭,可氣總是被那些“不懂禮貌的傢伙”時不時偷摸一把,於是都裝睡不理那些前來瞻仰自己的人兒,裝着裝着還真的睡了過去。
迷糊中小冉似乎又被人抱了起來,朦朧中似乎這個人和平時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氣味不同,費力的睜開眼睛,想看看是誰,眯着眼微微昂着頭看向抱着自己的人,一看之下,小冉立刻呆住,眼睛一下瞪的圓溜溜的上下打量着這個人的臉,心裡驚喜交加,俊秀的臉,一雙略顯疲憊但不失剛毅的眼睛,他……
見到小娃娃滴溜着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自己,涼孝帝忽然覺得很是好笑,自己也已有兩子三女了,但還未見過哪個孩子這般瞧着自己,忍不住沖懷裡的小傢伙解頤一笑。
此刻正抱着小冉的正是當朝皇帝,也算是自己現在小身子的表兄了。小冉可不知道他是誰,旁的人也沒說,只是……他長的太象那個人了。
小冉閃着眼睛看着孝帝,眼裡漸漸的淚水擁了上來,孝帝微微錯愕,看着懷裡的雪花般嬌弱的孩子,似乎自己並沒有抱的太重,怎麼那秋水般的眼睛裡忽然浮出了淚了呢?
孝帝看着孩子並未回頭,道:“母后這孩子好象哭了,您來看看。”
太后和皇后本在一旁逗小世子看,安王妃也在邊上,聽得此言,王妃急忙上前,欲接過孩子,道:“陛下容臣妾一看。”
孝帝託着孩子想遞給安王妃時,孩子一下大哭了起來,掙扎了不肯去王妃那,小手舞着似乎想抱孝帝。孝帝和王妃均是一楞,微微收手,那小娃娃一下撲了上來,兩個小手緊緊的抱住了孝帝的脖子,大哭起來。
饒是孝帝飽經世故,也愣了一愣,王妃心裡又擔心女兒狀況,又擔心聖心難測,也是一下急的不知所措。
哭聲一起,太后抱起小世子和皇后往邊移了下,也轉來了這邊,只見那個小傢伙乍着兩個短短的小胳膊摟着皇帝的脖子,哭聲響亮,小腦袋在龍袍上還不時吸一下,弄的皇帝龍袍右肩濡溼了一小片,王妃一臉焦急的看着孩子,伸着手抱也不是放也不是,皇帝這會倒有點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的母后。
太后見這情景,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但見家姐一臉焦急,遂湊近安撫道:“姐姐不必着急,想是小公主喜歡皇兒,不肯鬆手呢。”孝帝臉上微微有些發窘,太后遂笑道:“皇兒不妨多抱你表妹一會,瞧這孩子哭的,旁人聽去還當皇帝您欺負小孩呢。”
子弘初也莫名萬分,被太后抱了過來就想一看究竟,結果一擡頭看到一張和自己以前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當下呆楞在了太后懷中,心裡也大概明白了小冉大哭的原因,自己腦子裡轟了一下便成了一片空白,只能傻傻的看看這個看起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耳邊別人的話似乎都聽不見了。
孝帝很快就恢復了表情,心裡似乎有點莫名,但卻並不厭惡這件事情,小孩子的手軟軟的摟着自己,加上之前懷裡這個小娃娃看着自己時的那剪水雙瞳中隱隱透出的輕靈明澈,對這個孩子沒來由的升起了在自己前面幾個孩子身上並未起過的父愛之情。
許是自古皇家都如此,感情是皇家的奢侈品,君王要愛之天下,倘若把自己的愛給了某一個人都會引來許多是非,無論是君王的妻子,還是皇子,從小被灌輸的教育讓上位者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因爲很多時候,他們的愛帶給自己身邊的人不一定會是榮耀,甚至往往成了一種災難。正如歷來後宮中嬪妃如若在自身沒有任何勢力的支撐時得到帝王的偏愛,對她們無疑是加速她們走向冷宮甚至死亡的速度。而皇子亦是如此,就算帝王心中對某位皇子甚是喜愛,介於皇子身後錯綜複雜的朝政,也不得不剋制自己儘量的相平代之,對子嗣的偏愛也勢必造成自己子嗣隨着他們年齡增長後相互牴觸防範的加劇,也可能造成自己偏頗之子由於寵溺而不思進取,變得驕縱橫行不通學術。
孝帝幼時高祖對他與幾位兄弟看來也是並無明顯偏袒,而孝帝即位除了本身的才幹外,不能不提起他身後上官家的勢力以及寧親王暗中的幫助。所以孝帝對自己的子女素來要求嚴苛不寵,並非他不喜自己子嗣,只是他不願把這種感情袒露在旁人眼前。情之所繫,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永遠是人之弱點。
孝帝對安王妃微笑道:“安親王妃不必擔心,朕今日見之舞雪公主,方明詩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所言所謂,稚子可掬,朕亦愛不忍釋。”
聽到孝帝此言,王妃略略放下心來,初也只是怕女兒惹得皇帝生了厭煩,見皇上如此溫文,也鬆了口氣。太后也是笑意吟吟的看着他們。
小冉哭了好一會,總算是發泄了一番,孝帝一放下她她就又哭了起來,無奈之下,孝帝只好又抱起,王妃喊來奶媽本意接過怕累及皇上,孝帝微微擺手示意無妨,想着等孩子睡着再放下就是。邊上人伺候着孝帝抱着小公主在一旁坐下,孝帝溫和的看着懷裡的孩子,靜靜的回想着自己幼年之事。太后她們見小冉漸漸安靜了下來,也放下心來,在一邊輕聲的談笑。
子弘在一旁呆呆的一直觀望,心裡也有些跌宕起伏,只是看到小冉趴在那個貌似皇帝的身上哭泣的樣子時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總不是滋味。
哭的累了小冉窩在孝帝懷裡迷糊着眯了過去,孝帝看到她眼睫如扇般隨呼吸輕輕顫動,知道這小丫頭睡着了,便騰出一隻手衝自己身邊內監打了下手勢,那小太監俯身低頭無聲的應了下去,喊來奶媽抱走公主。
奶媽輕聲從皇上手上欲接過小公主時小公主又醒了,倒也沒再哭鬧,只是那眼中還是淚水花花,她掙了兩下,見孝帝正好奇的看着她還未把她交給奶媽,於是用力又往孝帝身上一撲,卻撲在孝帝耳邊呢喃出聲啞啞道“哥哥”。
孝帝大驚,一時怔住,身後隨侍的宮女和邊上的內監和奶媽也聽到了聲音,都怔愣在了那裡。
孝帝努力冷靜了下,把小公主稍微拉開點自己身子,卻見她已閉上了眼睛,沉沉的睡去,他心下疑惑自己是否方纔產生了幻聽,但不想此刻詢問只是示意奶媽把小公主抱了下去安頓起來,自己則起身往外面宴會處走去。此時王妃已陪着太后皇后去了內室,小世子被奶媽看着也睡下了。
到了宴廳,衆人先前知道皇上進去看視安王小世子和小公主,後聽聞在內稍做歇息,就都還在等着皇帝聖駕。
隨着內監的一聲“皇帝駕到”,孝帝走進了宴廳,衆人俯身相迎,孝帝揮手言道:“都平身吧,今日乃是在安王府中,衆卿家不必多禮。”安王和孝帝的五弟晉王迎着孝帝往上席而去,孝帝坐下後,侍女奉上香茶,孝帝輕微一抿後放在身側,見堂下衆人皆正襟危坐,心知自己在此他們也不敢開懷暢飲,又惦記着方纔之事,便微笑道:“衆卿家今日在此叨擾安親王可已盡興?”
衆臣答是。
孝帝頷首道:“朕見天色已晚,衆卿家且早些回府,莫誤了明日早朝。”
座下等人心裡有些疑惑,但此時確實已經不早,可昔日宴會都是君先退臣再退之,但皇帝已經發話,心道是陛下興許與安王爺有他等要事要談,當下衆人按座次一一起身告退。
孝帝又道:“上官丞相,王老太師,孔左徒①與晉王留下,其他各位卿家各自早生回府安歇之。”
聽得此言,除了被點名的四人外,大臣權貴們各自退下時心裡也猜測不已,生怕又出什麼禍事惹到自己身上,但也不敢私下妄言,都靜靜離去。
留下的這四人都乃何人?
這上官丞相正是當朝太后與安親王妃的父親,如今已經六十有四,任之丞相也三十餘載,大兒子上官仁官拜御史,二兒子上官義位居左侍郎,三兒子上官禮現爲炳陽太守,守與涼國最西之地,這一家上下皆是朝中要員,上官丞相更是門生桃李天下。
王老太師乃當年□□時的太子太輔,也正是高祖的老師,如今已是七十高齡,文才乃是當時大家,在朝中只是掛名之職,今日來王府只因安親王妃幼時曾拜他過師,後以京中第一才女之名譽之衆人,王老太師喜其聰慧明理又是個淡泊之人,多年來對他也一直來往相敬,而且王老太師一生弟子無數,女弟子卻只有三人而已,故高徒得子前來一賀。
孔左徒是朝中的禮部尚書,名爲孔天翔也是王老太師弟子之一,孝帝登基後的天曆元年,他考取狀元入得朝中,其詩詞名揚涼國內外,老安親王爺曾對孔家有過恩情,孔尚書生性不羈,與朝臣結交甚少,今天來賀也只是順應大勢。
那晉王是高祖的小兒,名魏祁銘,其母妃生下他後就已去世,由當時皇后撫養,年幼孝帝十四歲,如今剛十二,也因他在高祖去時年齡尚幼,故封王后還在京中,其他幾位皇子都早各自去了封地,掛着閒職做他們的無憂王爺。晉王自小被孝帝帶着玩耍,高祖去時他僅三歲,所以孝帝對他相比其他兄弟要親厚許多。而晉王也算的上是涼國的一個傳奇,十月能言,三歲做詩,後拜與當世名儒大家歐陽絕門下。如今雖然年齡尚幼,但詩詞歌賦都是信手拈來。幸得晉王並不喜武,也是高祖的五個皇子中唯一沒有習武之人,故孝帝把他留在京中也頗爲放心。
此四人平素都並沒有太大交集,而官階也是高低不一,被孝帝點其四人之名令留下時,心裡都微微訝意。聖意難測,靜留觀之。
待到衆人離去後,這四位大臣垂手侍在堂中。
安親王立與一邊,心裡也在疑惑着所爲何事,若說是有朝中要事,這留下上官丞相倒是慣例,但其他三人又是如何?而且朝中之事皇上從未在宮外議過,今日又是自己那雙兒女的滿月之宴,難道發生了什麼突然之事嗎?安親王心下暗自揣測着。
孝帝看着衆人都離去了,看了看堂下幾人,見他們個個神色微異,便道:“列位都先坐下,朕留下幾位卿家並無要事,只是有疑不解,想請列位爲朕解之。先且坐下,安親王可否宣人進內堂喚來世子公主之侍奉奶媽來此?”
安親王應諾喚來一婢子,命她前去喚來奶媽。
其他四人俯身言“謝恩”後各自坐在一邊。安親王隨之也坐了下來。等着皇帝發話。
不一會兒,那幾個奶媽進來了,叩在地上顫聲喊“奴婢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孝帝略一平手,身邊內監尖着嗓子道:“起磕。”
幾位奶媽不知爲何被召來,生怕自己犯了什麼錯,都一排着跪在堂前,盡力的把身子扶起。
孝帝緩緩掃過衆人,目光停在王老太師這,道:“老太師德高望重,乃當世智者,朕素聞老太師博廣天下。如今有一事請教。”
王老太師微微側身雙手向上一揖道:“微臣不敢,但請陛下教誨。”
孝帝道:“太師可知這嬰孩幾時方能言語?”
王老太師答之:“民間皆言:‘三翻六坐九爬十個月上栽牙牙’,早則十一開口能言之,晚之五歲之後都先例乃多,而一般稚子,一歲餘既能言之。”
孝帝微微頷首,座下幾人更不知聖意所謂。
孝帝轉向晉王道:“朕常聽聞人贊祁銘爲神童,十月能言三歲能詩。如此天賦之才當時恐不多見。”接着轉看孔左徒道:“孔卿家以爲如何?”
孔天翔道:“然也,晉王卻屬當世少年中文采之佼佼者也。”
孝帝微笑道:“朕也依稀知曉此事,但朕今聽聞,有嬰孩方足月便能言語,衆卿家又以爲如何?”
王老太師,孔左徒和晉王聽聞後不禁驚訝的擡起頭來錯愕的看着皇帝,心裡不知皇上所言爲何?
安親王和上官丞相則更是驚愣當場,面面相覷並着些許忐忑不安。心裡思量着是否是那兩個孩兒觸怒了皇帝,卻不敢多言。
幾人就這麼都各自沉默思量着,孝帝含笑看着四下等他們回話並非催促。
正所謂:“輕聲乍破明月天,小荷無心香自流。”
註釋:①左徒:官名,與後世左右拾遺相當。主要職責是規諫皇帝、舉薦人才。《屈原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爲楚懷王左徒。”